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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風雨下西樓 第21節(jié)

    朝煙心里想:的確是蠻有緣分的呢!

    “五娘。”

    ‘嗯?’

    “你不是很會認人么?那你認人時,能不能報出那人的年歲、家室呢?”

    姜五娘察覺到什么,眼神盯緊朝煙,像是質問:“咦?你想問誰的年歲家室?”

    “沒什么。沒誰。好了好了,專心盯著湯水,快好了!”

    “小朝煙,你心里有事呢!”五娘嘿嘿地笑。

    “沒事。”朝煙低下腦袋。

    不知過了多久。水像是永遠燒不到朝煙像要的那一刻。每一簇文火都在她眼下跳動,似是能聽見火苗的聲音。姜五娘坐在她對面,裝作不經意:“啊呀,遍東京城,再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奇才了。只要是有頭有臉的人,我統(tǒng)統(tǒng)能說出他生辰八字,也能報出他家門幾口呢!”

    誘著朝煙去問。

    接著使壞:“我說的,可比算命的都準呢!”

    朝煙撇她,手握著水爐把上的布,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放下去。

    “無論打聽誰,問我就對了。”

    朝煙打斷她:“我看水差不多了,咱們沖茶吧。”

    適才磨好的茶膏已經擱置多時了,朝煙提起水壺,把熱湯沖進茶膏里,再一邊用茶筅擊拂膏體,令水能全然沖開茶膏。

    茶筅攪拌下,茶沫漸漸泛起來。

    姜五娘看看自己手里的,再看看朝煙手里的,納悶:“怎的你的茶顏色這么漂亮,我的卻像沒沖開似的?”

    “你用點力,不要輕飄飄的。”

    “哦。”

    于是手上加力,打得像是茶筅與茶膏有仇,一拳一腳都到了rou。

    “五娘呀。”朝煙手上并不停下動作,卻又支支吾吾開口。

    “怎的?你今天怪怪的呢。”

    “你真的誰的年歲、家室都知道?”

    “真的。只要你說出名字,只要不是什么市井潑皮,只要稍有家財或是功名,我就都知道。且說來,你要問誰。”

    “……那我們先說定,我問了,你不許與旁人說出去。”

    “我只與你哥哥說。”

    “那就不說了。”

    “或者你求求我,我就不和旁人講。”

    “不說了。”朝煙撇嘴。

    “好好好,你就說,是要問誰?我不與你哥哥講,我把這事藏在心里,當你沒問過。”姜五娘從來都以聽人閑事為樂,有朝煙的事,她定是要來摻合一耳朵的。

    唉……朝煙心有萬千糾纏,怎的也難以開口。兩個字在嘴邊繞了幾圈也吐不出來,還得靠閉著眼睛才得來不易的破釜沉舟之心——“許衷”。

    她想問姜五娘,許衷今年幾歲了,又有沒有娶過親。

    她告訴自己,其實我也沒什么別的心思,只是與許衷有緣分罷了。有緣之人,問一句,也屬常事吧。第一回 見到許衷時,就覺得自己同他是有緣人,后來又見面許多回,更是有忻州婦人之事佐證,足見她與許衷的的確確是有些緣的。

    問一句年歲,只是問一句年歲而已,她終究還是問出來了。

    可惜她輕輕的兩個字被姜五娘的叫嚷打斷。

    “啊唷!”姜五娘手里的茶盞因她手上茶筅的大力而傾倒,茶沫伴著打出的茶湯飛濺起來,幾滴沾上了她的臉,燙人的湯汁激起幾點紅印。姜五娘不怎么怕疼,卻心疼自己的新衣裳。當然,臉都被茶湯襲擊,衣裳自然逃不過。茶湯洇濕了一片,又留沫子在錦繡之上,突兀而礙眼。

    朝煙一下站了起來,不管自己方才在說什么,總之是五娘要緊。

    “你傷著了么?有事么?”

    “小事小事,不必在意。”

    姜五娘說著,隨即抹了一把臉,把臉上沾著的茶沫子拂了下來。

    小二聽見動靜,匆匆趕來:“客官可傷著了?”

    “不曾。”

    “客官沒事就好。客官這衣裳洇濕了,要不要同去隔間清理清理?”

    “喔,好。”

    衣裳貴,此時不清理掉茶漬,等回府再去弄便來不及了。姜五娘隨著小二走了,回頭與朝煙道:“你要問的,等我回來時再問,我記著呢!”

    朝煙看著她走遠,嘆了聲氣,回過神來坐下。

    剛坐下,又猛然站了起來。

    “許…許大官人!”

    看著對面忽然出現(xiàn)的人,她低呼。

    許衷就這樣含笑著立在茶案的另一邊,她根本不曉得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嚇著你了么?”許衷聲音低沉而輕柔,把朝煙過分浮躁的心安撫下來。

    她搖搖頭,不解地問:“大官人什么時候過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原是來茶坊瞧一瞧的,看見你在這里,就想過來與你說幾句話。見你與人在講話,便沒有當即過來。”

    “哦!”是她和姜五娘一直不曾察覺到仙橋另一側坐著的許衷。

    他在那里坐了好一會兒了,茶也都喝了一盞。

    許衷并不客套,這里本是他的地方,直接便問她:“我能坐在這里嗎?”

    “自然可以。”朝煙心在打鼓,面上還要裝作風平浪靜,實在也是難的,趕緊坐下,把頭低了。

    原本不臉紅的。是她見著了許衷,就想起自己前些天做的那個夢。

    她依在夢里那個“羨真”的懷里,與他低聲細語地說話。

    羞死個人!怎么好見到他!可偏偏又想見到他!

    他怎的會在這里呢?他坐在這里,要同我說什么呢?我該同他說什么呢?

    朝煙腦子渾沌沌的,忽地不靈光了。

    偏偏許衷忒從容,坐下之后,見著這側的茶案上有不少茶湯,拿著一邊擺放的在十二先生中被稱作“司職方”的方巾,把茶案不動聲色地擦拭了一遍。

    終于,他說話了:“娘子是來避暑的?”

    “嗯?”朝煙抬眼瞧他,“哦,正是。方才那個是我家里人,她喊了幾天的天熱,我就同她過來喝喝茶。”

    “那想來我這里的茶味道該是不差的?”

    朝煙搖搖頭:“此處的茶是極妙的,想來也是大官人經營得當。”

    許衷卻笑了:“何談什么經營,茶團是底下人挑的,茶湯也是茶博士沖的……娘子上回令人送來的春牛很別致,我已經收好了,還不曾謝過娘子。”

    呀!朝煙手里又攥緊方巾了。不是正在講茶么,怎的忽然提起春牛來了!幾個月前的事,如何還要提起呢?可別提了,可別再講,收著就收著,說出來做什么!她心里一下子冒出許許多多話,可一句都不能說出來。醞釀到了嘴里,只剩下:“本是我該謝大官人當日解圍之情。叫人送了春牛去,也不成敬意。”

    “娘子客氣了。”

    朝煙心里有事,就不曾察覺眼前之人不言不語間竟在點茶。姜五娘做剩的那些東西都攤在茶案上呢,許衷收拾了一番,用余下的茶膏和熱湯又沖調起來,茶筅在他手中攪動,打出鮮白的茶沫,茗湯飄香。

    第30章 朋友

    許衷點的茶可比朝煙點的好看多了,他見朝煙的茶盞空了,便把自己點的往朝煙盞里倒。

    朝煙全然沒想到這是許衷自己點的,神志不太清楚,以為這是桌上原本就放著的。喝進口中,覺得味道似是更清冽些,仍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娘子原來知道……”

    許衷并不喝茶,他看著朝煙輕抿著自己點好的茶,神色中滿是愜意。

    朝煙倒是沒他這樣輕松:“什么?”

    “知道我是山子茶坊的主人。”

    “哦?哦!”朝煙把茶盞放下,“嗯,我知道。”

    許衷笑了。朝煙的局促都被他看在眼里。

    生意做久了,也做得大了,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是不錯的。朝煙的一點小心思,他只消看一眼就能明白個八成。

    他淡然于此,卻想逗逗她:“那娘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如何得知?……”朝煙沉默。她要想想,從何得知?哦!是她先前問過姜五娘,然后姜五娘告訴她,小貨行和山子茶坊都是他的產業(yè)。

    不等她回答,許衷又笑了:“娘子與人打聽過我。”

    這這這......朝煙眼睛一下子直了,愣愣地看著許衷。

    他,他怎的知道的?

    先先后后地,朝煙已經跟不少人打聽過他的事了!之前去蘭仙關撲場之后,她裝作無意地問過李莫惜“這家店的主人是誰”,而后,她又數次派羅川到馬行街來,無論是到小貨行送小春牛,還是隨便指派他做點什么,她都會“隨口”問一句是否瞧見小貨行主人在那里。

    但…但就算知道,怎的直接就這樣說出來!

    朝煙張張嘴,不曉得該說什么。玄天上帝,快教教我該怎么與他講話!

    不不,不止玄天上帝!三清祖師,孔圣人,釋迦摩尼,誰能教我說話,我將來就在院子里掛你們誰的畫像!

    許衷忒壞,明曉得朝煙這小姑娘家已經羞赧到了極點,不僅點破了她和人打聽他的事,還要更上一層樓:“其實娘子不必與其他人問我的事,若想知道,不妨親自來問我。我同你講的,總比旁人說的要準一些。”

    他越說,朝煙的頭就越低,快要落到茶盞里了,才拿起茶盞再喝一口。放下茶盞,里頭的茶水已經空了,許衷便再給她倒上一杯。

    眼見盞里又有了過半的茶湯,白而鮮亮,還冒著熱氣,朝煙才想起來,自己與姜五娘壓根兒就沒叫過成茶!

    那這茶是哪里來的?

    除了許衷剛點的,還能從哪里來?

    原來,剛剛她低著頭還在喊蒼天時,這人已經不動聲色把茶都做好了!原來先前喝的就是他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