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290節
這位也不是什么糊涂人,親眼看到文書官起草、定稿,黃太師就只點了個頭,他就曉得意思了。 黃太師并不贊同皇上催促的意圖,只是不得不辦。 由文書官起筆,亦是表達老太師的“隨意”、“不看重”。 黃太師在這兒出工不出力,邊關那兒一看署名,更不會積極扣人了。 那他們行人司…… “老太師,”司正恭謹道,“能否借一步說話?” 黃太師起身,隨他一塊出去,走到一無人處,道:“有話直說。” “下官看出來了,您并不想扣人,您始終覺得反叛之事恐有內情,”司正道,“下官也不是不能配合,只是,如此下去,當真可以嗎?” 皇上畢竟是皇上。 若是那幾位都是被冤枉的,倒還好說。 皇上是一時在氣頭上,相隔兩地,自然會急切。 等大軍回京,那兩位親自面圣,與皇上把所有問題好好說一說,解除誤會,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可是,如果永寧侯與定國公真有反叛之心,他們這些消極怠工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大周的罪人。 黃太師看著司正,道:“老夫心老夫心里有數,至于你要怎么做,你自己多想想。” 那些還隱藏起來的真相、內情,只能靠自己悟。 他黃曄就是悟出來的。 悟明白了,想透徹了,路自己選。 他無法提點旁人。 司正一臉嚴肅,沉默許久。 他入仕之后,走得不算平順。 都說新科進士入行人司,是苦差,也是好差,辛苦幾年就能等著升職了。 他確實也升了,升成了司正。 眼看著一批批進士鍍了一層金后,去了不同的衙門,他卻還在原地踏步。 平心而論,他很難不急。 至于其中緣由,一是他能力不上不下,足夠管一個行人司,也沒出色到留在這兒就等于埋沒了二是沒有什么背景,但凡有個好去處,也輪不到他。 他想改變這種局面,不說以此為要求,但多少,也向黃太師賣個好。 “下官明白了,”他道,“下官也想等老侯爺他們回京來,千步廊這兒,沒有老侯爺的大嗓門,怪叫人不習慣的。” 黃太師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說完了,正要回屋子里去,外頭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千步廊畢竟是衙門要地,平日無論多大的事兒,有嘈雜時候,卻沒有這么鬧過。 不止黃太師奇怪,范太保也走了出來。 很快,那嘈雜聲圍到了他們外頭,只見好幾個人一起涌了進來。 打頭的是董侍郎,邊上還有史尚書,被兩人夾在中間的顯然是一驛官,他的身后還背著表示軍情快報的旗子。 “兩位老大人!”史尚書喊道,“打下來了!” “哪兒打下來了?”范太保問。 黃太師的心跳慢了一拍。 剛拿下的鳴沙關,這才幾天吶,難道、難道就打進西州城了嗎? “錯了、錯了,不是打下來的,”董侍郎在一旁解釋,“是投降,西州投降了!兵不血刃,開城門了!” 如果說,前半句話讓黃太師心里七上八下,后半句話,則是讓他熱淚盈眶。 西州、那是西州城! 林宣病故后,看皇上那主防不攻的態度,黃太師都歇了收復西州的心了。 穩住局面,靠靠控制住飛門關,與西涼小打小鬧,也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沒有什么比大周自身的繁榮更要緊的了。 可是,他真的不希望收復嗎? 黃太師抹了一把臉:“把軍報折子給我看看。” 驛官把折子呈上。 黃太師打開來,邊上,范太保與司正一左一右,兩顆腦袋緊緊湊過來。 折子上,寫得清清楚楚。 林繁說服了李芥,寫信勸降余柏。 余柏眼看著西涼朝廷沒有救援之意,而他城中駐守的兵士們亦日漸失去信心,在兵臨城下后的第四日清晨,開城門投降大周。 不戰而勝。 難以抑制地,黃太師的手微微顫著。 難怪千步廊之中,如此振奮。 別管什么造反不造反,左右還沒吵出個定論來,但西州城易主才是最真實的。 等這消息傳遍京城,百姓們又會是何等的熱鬧。 第329章 不戰而勝 見老太師久久不語,董侍郎催促道:“您得立刻把這折子送到御書房里,讓皇上知道,老侯爺他們真的對大周忠心耿耿,老侯爺那份自述清白的折子,也是句句屬實。” 黃太師抬起頭,看向董侍郎。 這事兒怎么說呢? 皇上不知道永寧侯對大周忠心嗎?不知道永寧侯與林繁一心一意要打西州嗎? 皇上可太清楚了! 可那份自述折子,越句句屬實,皇上看著越不高興。 范太保沉吟了會兒,與黃太師道:“折子給我,我去吧。” 黃太師挑眉,以眼神詢問范太保。 這等倒霉事兒,范太保今兒竟然主動攬了? 既然范太保愿意去,黃太師也不拒絕,畢竟,他自己剛從御書房里、被催三催四地回來。 范太保接過軍報折子,稍稍緊著些步子,進宮去了。 行至御書房外,他迎面遇上了鄧國師。 鄧國師臉上的淤青早散了,只是丟人丟慘了,近日架子端得越發高了。 端得高些,沒人敢在他跟前說道。 至于背后嘀咕的,鄧國師無能為力。 只能耳不聞不煩,忍一時意氣,等將來慢慢算賬。 兩廂打了照面,互相行了一禮。 范太保道:“國師請留步,稍候一會兒,皇上等下指不定還要尋你。” 鄧國師垂著眼看眼前的小老頭:“太保此話何意?” “讓國師少走幾步路的意思。”范太保樂呵呵笑了笑,等紀公公迎出來,便隨他進了御書房。 鄧國師站在廊下,眉頭皺起。 范太保上前與皇上行禮,將軍報呈送。 皇上打開一看,眼睛頓時瞪大了。 他看到了什么? 西州城,投降了? 讓余柏降的,是李芥的一封信,而說服李芥的,恰恰就是林繁。 范太保只當沒有看到皇上的神色,緩緩道:“拿下西州城后,我們不僅解了西境困局,更是反將西涼一軍。此次能大獲全勝,顯我大周雄威,皇上該犒勞三軍。” 皇上咬著牙關,視線不曾從折子上挪開。 至始至終,他看著的都是“不戰而勝”。 上一次,他見到這四個字是在什么時候? 有多少年了呢? 這四個字,曾經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心中,與噩夢無疑。 建隆三年到四年之間,皇太子趙臨摧枯拉朽,連下兩州六府,送達京中的軍報上,全是幾城幾鎮幾萬投降的兵。 大臣們夸贊時說的最多的詞,他記得很清楚,“人望”。 不戰而屈人之兵。 需要的不止是兵力的壓制,還有絕對的人望。 現在,二十幾年后,趙隸又一次見到了這四個字。 這一回,敲開城門的人是林繁。 秦胤那老東西,知道怎么戳他心窩,這軍報就怎么寫。 還有那封自述清白的折子,句句“大周”,沒有一絲一毫虛假,真實得讓人憎惡。 大周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