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93節
宮門打開,上朝時不適合說這些,范太保只能按在心里。 待下朝,范太保招呼了黃太師回千步廊,一路上亦是沉默。 待進衙門里坐下來,范太保才道:“我看你這樣子,不如回去歇歇,緩緩勁兒。這把年紀的人了,得自己顧惜些身體,萬一病倒了,能讓你蛻層皮。永寧侯那么健碩的人,病倒了都緩不過來……” 黃太師一聽這話,恨不能跺兩下腳。 永寧侯當然緩不過來! 秦老頭那病,就是裝出來的! 也不知道怎么搗鼓的,前后太醫院好幾位大人替他看診,全被他誆在里頭了。 心里念歸念,嘴上定不能說,黃太師只能搖了搖頭。 而后,他琢磨了下,問道:“說起來,侯夫人身體還不錯吧?” “同齡的老夫人里,她算康健的,”范太保道,“前兩日還與我家老婆子一塊,還有她們幾個老姐妹,賞春花,嘗新茶。她們如今活得比我們痛快。” “年輕時辛苦,上了年紀,可不得讓她們痛苦痛快?”黃太師道。 范太保頗為認同:“這倒是。” 都是從亂世走過來的,男人們為了前程、理想奮斗時,女人們也沒有閑著。 不止管一家老小,也要分擔補給,沒有哪一個能輕松。 彼時,有不少女子沒有熬過來,也有自己熬下來了,丈夫卻早亡的,能真正活成老太太、晚年享清福的,都是運氣好的。 借著話題,黃太師故意道:“林宣那位遺孀,論起來是晚輩,只因寡居,還不及老夫人們。” “是啊,”范太保嘆道,“聽說,除了出城往觀中拜拜、求個簽文,好似也不怎么出門。 好在兒子長大了,出息了,等林小子從邊關回來,再說門親事,當娘的總有盼頭。 不像……” 話說了一半,范太保自己收住了,笑了笑。 他原要說的是,不像安國公府那兩婆媳,孩子還未長大,而兩個嫁出去的姑娘,大的不怎么讓人cao心,小的那個,看著是個皇子妃,實際上,后頭還不知道有多少頭痛事兒呢。 只是這些話,決計說不得。 范太保很清楚輕重,今兒也是話趕話,兩個老頭子說家常,東拉西扯地說到了這個上頭。 但他機敏,一發現不對勁,當即就住嘴了。 而且,嘮家常的是黃太師,范太保并不擔心老太師稀里糊涂出賣他。 黃太師確實對范太保的欲言又止沒有很上心,他關心的是,永寧侯的老妻、定國公的養母,在京里生活如常。 秦胤與林繁必然會反,那他們的家人呢? 以黃太師對兩人的了解,但凡有一絲可能,那兩位都不會坐視親人等死。 起碼,秦家的老夫人、林宣的遺孀,知道秦胤與林繁要做什么,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也在做各種準備。 一面穩住局勢,在沒有做好準備時、不被任何人看出端倪,一面隨時隨地提防著,不讓自家與家人身處險境。 一旦風雨起,迅速脫身,絕不讓這些血親拖累戰局。 思及此處,黃太師的心噗噗直跳。 偏偏。 偏偏他黃曄,成了那個任何人里的異類。 他就這么猜出來了! 黃太師抬手,扶住了額頭,一時之間,他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一無所知好些,還是萬事掌握更好。 可不管清不清楚,在他眼前的,就是分叉路。 一條,支持皇上,去提醒皇上,那兩位必反,兵權一時半會兒收不回來,但京中可以控制住秦家人,林家人,還有平陽長公主。長公主必定也是知情的。 另一條,選擇林繁,他老太師揣著明白裝糊涂,什么都不做,等林繁回逼京城時,做里應外合的那一個。 就這兩條,是大路,不平穩,卻能走。 至于別的小路子,什么裝傻裝到底,誰贏了站誰;什么兩邊拉攏、左右都不落下…… 太蠢了。 自尋死路。 他死就死吧,但那真正禍害的是大周。 僵持著、拉鋸著,亂的是大周的根基,哈哈大笑的是西涼和南蜀! 等他兩腳一蹬,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大周基業放在前頭,黃太師不考慮自己,當然也顧不上考慮黃逸。 以林繁與秦胤的性子,會讓黃逸寫昨兒那樣的家書回來、催他支持進攻西涼,但絕對不會拿捏著黃逸的性命,逼他這位老祖父反叛。 他們不是那種人。 再者,真到了魚死網破的時候,黃太師可以舍棄孫兒的命。 他不懼別人罵他、咒他,只要他認為他走的路是對的,他選擇心中的大義,他堅持著的是他心中的大周。 可是,大周該走向何方? 疲憊感從心底泛起,黃太師閉著眼睛養神。 他記得,先帝駕崩前,曾召見他,問了他很多想法。 因著是君臣間可以預見的最后一次交談了,先帝請他暢所欲言,黃太師也沒有繞任何圈子,直抒己見。 他說的是,比起先太子趙臨,他更看好殿下趙隸。 如若大周沒有建朝,天下還是亂糟糟的,趙臨無疑是最合適的人。 敢打、敢拼,能鼓舞人心,能號召天下。 可大周建了,百廢待興,一味征伐,百姓得不到休養,安定不下來。 內政不似殺伐。 殺伐短期內就能看到成效,而農工商內政,需要年復一年去養,趙臨性子太急了,讓他穩下來,需要他們一遍遍去說,能不能聽進去,不一定。 趙隸不一樣,他在內政上有想法,適合穩步建設。 當然,這些也是馬后炮了。 那位已經是先太子了,能繼位的只有趙隸。 而他黃曄,也不用在名正言順的太子、與更合適的殿下之間,來回動搖了。 他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只需要向唯一的繼承人趙隸效忠,指點他、輔佐他,讓大周繼續前行下去。 先帝贊許了他的直言不諱,亦把輔政之責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輔佐著皇上,支持著大周,走了二十多年。 現在,選擇重新擺在了他的面前。 第223章 此時此刻 黃太師睜開了眼睛。 告了假,他決定如范太保說的,好好回去歇一歇。 等精神頭足了,再仔細思考一番,比現在這樣搗糨糊強。 轎子起了,行至一半,黃太師突然想到了什么,讓轎夫改道,去了徐太師府上。 當然,還是爬著梯子、翻墻進府。 唯一不同的,是他精神不及前回,落地時險些崴了腳。 徐太傅正在書,見客人到來,讓管事添了盞茶。 黃太師一口一口抿了,管事再續。 如此飲了三盞,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徐太傅放下了書,在黃太師對側坐下。 兩位老人靜靜坐了一刻鐘,還是由徐太傅打破了沉默。 “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竟能讓你如此耿耿于懷?”徐太傅問道。 “您聽說了?”黃太師問。 “老頭子耳朵沒聾,”徐太傅指了指窗外,“昨兒熱鬧呢,歡天喜地的,我在院子里散步,隔著墻都能聽見。” 黃太師聞言,笑了笑:“打得漂亮,確實熱鬧。” 徐太傅睨了他一眼:“可你心里不暢快,你發現了什么,又開不了口,只能來爬梯子,跟老頭兒眼瞪眼。” 這話說的,黃太師苦笑。 說不得,又憋得慌,可不就只能眼瞪眼嘛。 徐太傅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道:“我不知道你為何事為難,但思來想去,應是與皇上有關。” 見黃太師頷首,老太傅笑道:“你向來相信皇上,對他最有信心,怎么猶豫起來了?” 黃太師老臉一紅。 “不用解釋,開不了口,就解釋不了,老頭子也不是真要聽個答案,”徐太傅道,“我能說的,就只有幾句話。 當你開始猶豫不決的時候,你的心已經有答案了。 或者說,你對你原先的答案,不堅定了。” 黃太師握著茶碗的手,微微一僵。 老太傅的話,可謂一針見血。 他自己看不穿、或者說不肯去看穿的東西,被老太傅幾句話,直接戳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