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79節
程皇后的下唇直打顫。 趙源病倒時,不過初五,而現在,已經是十打頭了。 見母后不語,趙源轉頭看向秦鸞:“你給我的藥?我還有多久的命?” 秦鸞直接答道:“您還能說一個時辰的話。” 時間很少,不該浪費。 趙源恍惚了下,而后接受了現實:“我與母后說會話。”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程皇后陪著趙源。 “母后,壽數天定,兒子只能走到這里了,”趙源輕輕笑了笑,“兒子的身體就是這樣,也早就做好了早逝的準備,只是舍不得您。能給您當兒子,兒子萬分滿足,只可惜母子緣淺,不能繼續走下去。” 程皇后緊緊收攏了手指,硬撐著沒有哭出來。 “兒子病倒后,身邊人應當與您說過,兒子不想害一個無辜的姑娘,”趙源道,“當日未知答案,現在想來,恐就是秦姑娘吧? 不管是誰,都別害她。 兒子想干干凈凈走,往后史官們寫慶元帝的兒子們時,只寫兒子愛書、知禮、卻體弱,而不是臨死還拖累了一人。 您別臟了您的手。” 程皇后硬忍下去的眼淚又泛了上來,更咽著道:“母后答應你,母后也答應過自己,母后決不食言。” 母子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傳來喧囂聲。 皇上趕到了。 趙源彎了彎眼,溫聲道:“請父皇進來吧,兒子還有些話,想與父皇說。” 程皇后縱然萬分不舍,也不愿意在最后時候違了趙源心愿,起身去請皇上。 殿外,已經得知結果的皇上怔怔站著。 他知趙源此次病得厲害,他知狀況極其不樂觀,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切意識到,他的長子要走了。 誠然,他與長子的關系并不融洽。 他不喜歡程皇后,對趙源自然也不喜愛。 尤其是,隨著趙源成長,與三公、三孤學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那股子迂腐脾氣,簡直是另一個徐太傅。 一位借著師生名義,對他咄咄逼人;一位則是父子關系,與他有話直說。 說的,全是他不愛聽的話。 可再是不喜歡,也是他的兒子,是他以“飽覽群書”而讓他驕傲的兒子。 怎么忽然間,會走到這么一步? 皇上突然惱起了趙啟。 若趙啟不發了瘋似的來跟趙源說那些話,是不是,他就不會病倒、不會到藥石無醫的地步? 關閉的殿門打開,露出程皇后衰憊倦容。 看向皇上,程皇后的眼底劃過了一絲忍無可忍的恨,而她眼中悲痛更多,將那絲恨意都蓋了過去。 “源兒有話要與您說,”程皇后道,“您快些進去吧。” 皇上快步入內。 立在床前,皇上垂眼看著趙源。 許是回光返照緣故,趙源的氣色看著不算太差,眼神也很亮,這讓皇上有一瞬的恍惚。 源兒還能活下去。 可這個恍惚,被趙源的話,全打碎了。 “父皇,”趙源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卻又很清楚,“兒子不孝,讓父皇您白發人送黑發人。” 第92章 忠言 大得有些空曠的寢殿內,只余父子兩人的呼吸聲。 趙源的呼吸很輕,卻急促,每一口呼吸都在燃燒他的性命。 皇帝的呼吸很緩,卻沉重,胸口起伏,悲痛滿溢。 身形發晃,皇上扶著床架緩緩在床上坐下,怔怔看著趙源。 他怎么就是白發人呢? 他還一根白發都沒有。 他卻要送走兒子了…… “你……”皇上嘴唇囁囁,想說些什么,又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父子之間,能說的話題很少,而多數時候,交談都不讓他舒服,以至于他忽然間想找一個話頭來表達對趙源的不舍,都一下子尋不到。 趙源彎著下眼,笑容很淡。 他當然看得出皇上的猶豫,他也知道父子之間的問題,但是他命不久矣,很多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 “父皇,兒子雖然要走了,好在還有幾位弟弟meimei,有他們在父皇跟前盡孝,兒子是放心的,”趙源緩了緩,道,“母后只兒子一嫡親子,她定困苦,還望父皇垂憐。” 皇上喉頭滾了滾,沉聲道:“朕與你母后雖不是什么恩愛夫妻,但她始終是朕的皇后,你可以放心。” 趙源又道:“大周建朝二十余年,時間不長,內憂外患都有,但人才濟濟,相信在文武大臣們的努力下,一定可以振興內政、收復疆土。兒臣希望父皇能廣聽、廣看,不要寵信小人,以至于亂了超綱。” 皇上的眉頭皺了起來,嘴角抿起,透出不滿意來。 趙源看在眼中,卻沒有退讓,堅定道:“兒子要死了,如果父皇能記得這一番將死諫言,那兒子雖死猶生。” 皇上一瞬不瞬地看著趙源。 他就知道,這個兒子,從來說不出讓他順耳的話來。 明明已經是臨終之時,依舊在對他這位父親說教。 說他偏聽偏信,說他寵信小人,說他亂了超綱。 呵! 可笑、可笑至極! 一個沒有當過一天皇帝、甚至沒有當過一天太子的人,他能知道什么? 根本不懂制衡之術,不懂帝皇手段! 年紀那么輕,盡學了那套老迂腐。 趙源觀皇上神情,就知道他的話沒有敲開父皇的心門。 誠然,作為兒子,他不該這么對父親說話,但父皇身邊jian佞強勢,他明知忠言逆耳,也一定要說。 這是最后的勸諫了。 “父皇……”趙源打起精神來,卻見皇上已經站起了身。 皇上落在趙源身上的目光變得冰冷,喪子的痛楚被憤怒沖淡了:“朕不想聽這些。” 趙源又笑了笑。 笑容更淡了,透出滿滿的無奈與遺憾。 “兒子以后,也無法再跟您說了。”趙源嘆息一聲。 皇上又沉沉看了趙源一眼,道:“再陪你母后說幾句話吧。” 說完,他一甩袖子,從床前離開,與守在外頭的程皇后擦肩而過。 程皇后沒有給皇上任何一個眼神,先前父子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也聽得心涼如冰。 她為自己的兒子不值。 她這么優秀的兒子,怎么就攤上了這樣的爹? 一國之君?萬民之上? 在程皇后看來,都比不上能夠傾聽正確的話重要。 趕至病榻前,程皇后握住了趙源的手。 母子兩人,相對無言。 這種無言,與先前的父子沉默截然不同。 對視中,趙源又笑了起來,全是心疼與不舍:“您要保重身子,父皇聽不進兒子的話,您要聽進去,您為了兒子保重。” “好,”程皇后更咽著,“母后答應你,會好好保重自己,活得長長久久。就是要委屈你,在下頭多等等母后,等母后老了、走了、投個好人家,擦亮眼睛選一個好丈夫,你再來找母后,母后還做你的母親。你是母后的驕傲!” 趙源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好。” 漸漸的,趙源的眼神散了,無力再撐著與程皇后說話。 他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中。 程皇后沒有叫太醫,她靜靜陪坐在床前。 一個時辰。 秦姑娘給他們母子的時間已經到了。 雖然讓皇上“用”去了很多,但程皇后依然滿足了。 不管怎么樣,他們做了道別,也做了約定,比之前趙源一直昏迷不醒,要好了許多。 殿外。 寒風中,皇上背手站在廊下。 只觀皇上神色,秦鸞就知道,這對父親談得極不愉快。 皇上趕到時的悲痛已經消散了,余下的,全是煩悶。 秦鴛顯然不適應這種氛圍,下意識地拉住了秦鸞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