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77節
明明那么亮,卻什么都看不見。 她聽到心跳聲,噗通噗通,又急又重。 呼吸亦急促起來,胸口痛得厲害…… 身邊宮女發現了她的狀況,忙扶住她,一面催人去請太醫,一面讓人送上蜜茶。 李太醫匆匆趕到時,挪到榻子上休息的皇后已經緩過來一些了。 “我無事,”皇后輕喘著道,“也就只那么會兒看不見,現在已經好了。” 李太醫知她這癥狀,道:“您不能不吃東西。不管有沒有胃口,多少都要用一些。” “我惦記源兒,”程皇后道,“李大人,源兒今天如何?” “童大人與廖大人照顧著,”李太醫勸道,“知您如此,殿下會傷心的。” 程皇后紅著眼搖了搖頭:“知道為娘難過,他怎得就不醒呢……” 這話,李太醫答不了。 在他看來,殿下強弩之末,便是熬過了這一回,也未必能撐到開春。 程皇后也沒有要人答,她目光渙散,望著屋梁,喃喃:“秦姑娘是不是真的能救將死之人……” 李太醫正寫藥方,滿腦子的藥材,一聽這話,下意識接了一句“能”。 字從舌尖出去,李太醫一個激靈。 大皇子的病因何而起,他豈會不知? 皇后娘娘為何會有此問,他也能猜得到。 可這并非他的本意。 上一次,忠義伯世子夫人的病,讓李太醫明白,這世間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兒,不能以醫理推斷,他確實不懂那些。 也許大殿下與秦姑娘定婚,能“藥”到病除,從此康健萬分,那簡直是再好不過。 可誰能保證呢? 若沒有用處,不止殿下難以心安,秦姑娘又怎么辦? 見程皇后怔怔看著自己,李太醫思緒飛轉:“是這樣的,前回忠義伯世子夫人得的是不治之癥,臣與幾位太醫都束手無策,只能讓伯府看著備后事了。 秦姑娘突然來了,說有法子能救,她給世子夫人喂了顆丹藥,是她們師門方子。 一喂下去,世子夫人就有了起色,聽說現在已經康復了。 您剛才問,臣突然就想起這事兒了。 若秦姑娘手里還有仙丹,或許能對殿下起效。” 程皇后閉目沉思。 李太醫偷偷擦了擦額頭汗水。 不是八字,是丹藥。 他這是急中生智,硬把皇后娘娘的思路引了引。 雖然,那小姑娘家家,說話是怪氣人的,可讓人守一輩子寡,這種缺德事,他不能做。 因他失言,讓皇后娘娘愛子心切,做出錯誤決定,那他老李太罪過了。 程皇后沉思了許久,睜開眼喚了一位嬤嬤來:“我想向秦姑娘求一顆仙丹。求人救命,本該我親自去永寧侯府,但我出不去……” 一國之母,居于內宮。 她足夠尊貴,卻也沒有自由。 兒子病著,不能時時刻刻照顧左右,連去求藥,都不能親力親為。 鐘嬤嬤道:“交給奴婢吧,永寧侯性子直,孫女一定也是爽快人,侯府會明白您的難處。” 見鐘嬤嬤要退出去,程皇后硬撐起病體,淚眼婆娑:“源兒的病情,侯府十之八九也聽到了傳言。 他們若擔心我做出不明智的決定,亦是情理之中。 你與秦姑娘說,我只想求一顆丹藥。 我以我皇后的身份、以我程氏百年榮耀與名聲起誓,我絕不為難她。 哪怕、哪怕她不給藥,我也不為難她、不會讓其他人為難她……” 鐘嬤嬤聞言,眼淚險些涌出來。 她知道,娘娘不在乎什么“皇后”不“皇后”,當年趙、程兩家定下婚約時,還沒有大周,又何談傳承? 但程氏的榮耀和名聲,娘娘視為性命。 娘娘想讓殿下好起來,但她更怕自己癲狂、做出不配為程氏女的舉動。 娘娘的內心,該是多么煎熬! 鐘嬤嬤硬忍下眼淚,道:“奴婢一定會向永寧侯一家轉達您的意思。” 沉沉大雪中,一輛馬車出了皇城,停在了永寧侯府外。 鐘嬤嬤跳下車,敲開大門,將中宮腰牌捧上。 侯夫人知宮中來人,皺了皺眉頭,讓人迎了鐘嬤嬤進來。 兩廂見面,侯夫人深深看了鐘嬤嬤幾眼,嘆道:“來的竟是你啊,老了,我差點都沒敢認。” “是我,”鐘嬤嬤道,“侯夫人,快三十年不見了,您還能認得我,您眼力真好。” 侯夫人輕笑了下。 那兩年,她見過還是個小娃兒的程皇后,鐘嬤嬤是教養嬤嬤,一直陪著。 反倒是皇后入宮后,逢年節、外命婦進宮,侯夫人都沒有在中宮遇上鐘嬤嬤。 這也尋常。 一群人問安,人多,要應付得也多,哪里還顧得上旁的。 “我來,是替娘娘來求藥,”鐘嬤嬤道,“娘娘說……” 沉沉誓言,落到侯夫人的耳朵里,說不吃驚是假的。 “我把阿鸞叫來,”侯夫人道,“娘娘說到這個份上了,我沒有替阿鸞應允、或是拒絕的權利。” 秦鸞很快趕到。 聽鐘嬤嬤說了一番話,她抱著拂塵,心緒萬千。 第90章 慈愛與驕傲 屋里靜悄悄的。 秦鸞思考時,鐘嬤嬤沒有出聲催促,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姑娘。 這一看,鐘嬤嬤在秦鸞身上,察覺出了些“熟悉”。 這種熟悉,來自瑰衛。 鐘嬤嬤見過很多瑰衛女子,她們之中,有當時已經嫁人生子的,有因戰事新寡的,有豆蔻年華的,也有個頭只桌面高的幼童。 不論是什么年紀,她們團結,奮斗,眼中始終存著一份堅毅,骨子里的傲與矜,讓人印象深刻。 不只鐘嬤嬤記在心中,當年還那么小的程皇后,也對瑰衛向往不已。 可程家沒有讓她成為其中一員,只允她學些拳腳功夫。 畢竟是亂世。 底蘊深厚如程家,也不敢說,能護得每一個孩子都平平安安。 多些自保之力,總比柔柔弱弱,多一絲機會。 再后來,大周建朝,鐘嬤嬤教養的姑娘漸漸長大,等慶元帝登基,她入主中宮。 時隔多年,她們主仆再一次見到了瑰衛——平陽長公主與文定鄉君。 皇后娘娘曾私下與鐘嬤嬤說,那兩位變化不小。 鐘嬤嬤想,不再需要上戰場的女子,自然是會有變化的。 那份外放的豪氣與銳利被收斂了,展現在人前的是溫婉與克己。 鐘嬤嬤很少有與那兩人打交道的機會,但凡遇上,她都在觀察,卻很難尋到她們年輕時的那股風采。 而現在,鐘嬤嬤在秦鸞身上看到了。 那股矜驕,那股沉毅。 懸著的心,忽然就落下來了。 她想,這樣的姑娘,應是不會拒絕救殿下一命的。 秦鸞垂著眼簾。 那日,林繁夜訪,與她說了外頭忽然而起的流言,也告訴了她流言背后的陷阱。 一旦皇上把“大殿下”作為一個選擇,放在秦家面前時,秦家該怎么辦? 大周的江山,是祖父隨著先帝,與無數開朝大臣們一塊拼搏下來的,秦家對大周的忠心毋庸置疑。 皇上的試探固然會傷了秦家的心,也會傷了其他與秦家一樣、把大周抗在肩膀上前行的老臣的心,但在御前,絕不是一口一個“傷透了心”就能善了的。 更糟糕的是,大殿下病倒了。 此時此刻,皇上若聲淚俱下、請求秦鸞給大殿下沖喜呢? 此舉固然無義,但只要哭得夠傷心,世人總是向著“面臨喪子之痛”的父親的。 救回來,“皆大歡喜”。 救不回來,秦鸞本就是修道之人,與她修一座道觀、讓她一輩子閉觀修身,再給永寧侯府足夠的補償,幾乎可以被稱之為“君恩浩蕩”了。 真到了皇上在金鑾殿里“泣下如雨”時,秦家被動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