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殺 第79節
他是戰場上最勇猛鎮定的一軍主帥,即便從戰馬上摔落之時,他的身上他的眸中,血性凜然絲毫未散。 事先預備的解毒之藥,敵不過劇毒在血熱紛涌時的迅猛擴散。顧盛遠吐血不止,可能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遲……遲則生變,務必……將口供和證人順利送回上京。” 顧霆尉是哭著寫下那封陳情信的,落筆之時顧盛遠尚還醒著,寫完之時卻已昏迷不醒。一碗一碗的藥汁喂下去,卻擋不住他后背成片的潰爛和黑斑。 顧霆尉從不知曾經守在他身邊的父親是何種心情,那時那刻他們易位而居,那種不能替之的無奈和懊悔,當真比穿心之箭還要來得尖銳致命。 許是劇痛難忍,反倒讓顧盛遠醒了過來。 顧霆尉收到戰報得知冥云騎衛欲趁機反攻,方穿上盔甲便聽見身后有氣無力的聲音。 “兒子……” 他倏地回頭,看見父親半睜著眼睛,一時竟不知是夢境還是真的。 “爹!”他上前緊緊地握著顧盛遠的手,“您再撐一撐,這不是無解之毒,我給周喬寫了信,她的藥已在來的路上了,戎城來此處需三四日,您撐過今日便一定沒事!” 顧盛遠艱難地點點頭,“爹……答應你,一定,撐著。你……咳咳咳——” 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副帥,兵馬已盡數點清!”外面傳來邵崢的聲音。 “爹,我、我——”顧霆尉話還沒說完,顧盛遠便用盡全力地抽出手,給了他一巴掌。 只是這一巴掌毫無力度,打在顧霆尉臉上連半分痕跡都沒有。 “你——”顧盛遠頓了頓,咬牙道:“先是燕林軍副帥,而后……才是為父之子。戰場上,斷沒有將帥龜縮,兵士拼命的道理。你、可記住了?” 顧霆尉雙目猩紅,拳頭緊攥,“是。” 顧盛遠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手臂已經難以再動分毫,他指尖顫了顫,想去觸碰兒子,卻無能為力。 顧霆尉重重磕了一頭,起身理了盔甲方走到軍帳門口,又快步折了回來,他一把攥住了父親剛才打他的那只手:“您答應了一定撐住的!爹,等著兒子勝仗歸來!” “……好,爹等著。” 這一去,未出一刻鐘廝殺聲便傳入了主帥軍帳,顧盛遠閉著眼睛聽著,等著。不知何時,那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燕林軍先下手為強,將計就計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戰火燒了方圓上百里,燒死了敵軍萬匹戰馬,砍落了敵軍數萬人頭。這一仗,是無需任何號令戰術的一仗,燕林軍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仗是為了什么。 為了同袍之血,為了主帥之命,為了北晉之威。為了讓列國知道,北晉征戰沙場之人容不得勾結算計,忍不了惡毒伎倆。 全軍大勝而歸,顧霆尉還未下馬就看見一人馭馬飛快朝著軍營而去,他眼前一亮:“藥來了!” 邵崢一看,那人正是周喬的部下。風塵仆仆地在此時趕來,比預想的足足快了半日。顧霆翻身下馬,又見劉乾也匆匆趕來。 “副帥!有人送來了回春丸!”劉乾手上拿著一個盒子。 “我知道!周喬的人到了!” “副帥,我們將軍送來的回春丸在此。”說著,那人還與劉乾對視一眼,兩個盒子,幾乎一樣。 顧霆尉怔了一瞬。 “頭先還沒有這東西,我不過出去找了些藥回來,桌上便多了個盒子。確是回春丸!” 先前急得不行,這忽然有了兩顆回春丸,顧霆尉也顧不得其他,“快去給我爹服下!我還等著跟他說今日這仗打得有多漂亮呢!” 他腰間別著刀,大步朝著主帥軍帳走了過去。只是在拉開簾布的下一刻,顧霆尉的笑僵在了臉上。 明明生著炭火,卻是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他握著簾布的手攥得發白,心陡然寒冷無比。 “副帥?”劉乾著急地喚了一聲。 見顧霆尉像是聽不見一般絲毫未動,劉乾也跟著心里一抖,顧不得尊卑地越過顧霆尉走了進去。 只一眼,便知為時晚矣。 此時顧霆尉走了過來,他冷漠地奪過劉乾手上的回春丸,將周喬送來那枚一并碾碎成粉盡數放入旁邊的藥碗中。 他滿手是傷口和血,濕滑得握不住湯匙,幾次拿起都將里面的湯藥灑了出來。他的手抑制不住地發顫,只得托起顧盛遠的頭,將碗放到他唇邊喂他喝藥。 藥汁原封不動地灑了出來。 “副帥……”邵崢哭著喊了一句。 顧霆尉不理,執著地要繼續喂藥。 藥汁零零碎碎地喂進一些,顧霆尉就那般等著,從天黑至天亮,把戰況說了無數遍,始終沒等來半句回應。 顧盛遠入棺之時,顧霆尉是被幾十個軍漢死死地攔住,才得以順利蓋棺。他眸中的血淚嚇壞邵崢和劉乾,只得強行給灌下安神藥,才讓他安靜地睡了兩個時辰。 再度醒來之時,顧霆尉已恢復原態。他將戰事后續處置得妥妥帖帖,隨后下令開拔回京。只是這一路上,他幾乎再沒合過眼,也再未說過一句話。 *** 太尉府上,白素喪幡,哭聲不絕。 顧霆尉站在一旁,神情冷淡。皇帝本就身子不佳,自祭天受驚后更是一病不起,睿王監國理政,特令顧霆尉回京不必忙于進宮述職,待太尉喪葬之后再行議事。 并親令德仁公公代為宣陛下旨意,顧太尉率燕林軍征戰多年,居功至偉,當以國相之禮安葬。 如此,喪葬諸事便有大內的人cao辦,無需他再cao心什么。 “將軍,御史大人到了。”邵崢的通報讓顧霆尉回過神來,“知道了。” 按官階,周慕白與顧盛遠同級,本不該行跪拜之禮。然兩家結親,按輩分,周慕白便是晚輩,他跪于靈柩前,一如當年跪在周華安的靈前,上香,行禮,磕頭。 前廳人多,二人交談于偏僻的側殿。 “喬兒沒來,是因——” 周慕白話還未說完,就聽顧霆尉說:“我知道。” 此時最能與他感同身受的,也就只有周喬了。父親視她如徒如女,周喬嘴上叫著伯父,心中何嘗不是將他當成了父親。若是可以,顧霆尉亦不愿站在這里,一遍一遍地聽著那些半真半假的哭聲,一遍一遍地聽著旁人勸慰,父親已亡,顧家卻不能倒。 “抱歉。” 顧霆尉閉了閉眼,“既然當初答應相助,此時便不會怪你。于理,同為北晉軍將,沒有明知同袍含冤而死卻置之不理的道理。于情,既是親家,便也責無旁貸。請纓赴胡疆作戰,上秉當年實情都是我們心甘情愿。” 周慕白沉默久久,而后躬身,向顧霆尉行了一禮:“顧家之恩,永不敢忘。” “母親!” “夫人!” 顧霆尉忽然聽見周璃著急的聲音,立刻轉身走了出去。外面周璃和女使們扶著暈倒的顧夫人,神色焦急。她甚至沒有看到大哥來了,見顧霆尉抱著母親離開,便匆匆跟了上去。 周慕白看著那道背影漸行漸遠。 “公子。”隨行小廝上前,低聲道:“宮里傳召。” 周慕白收回視線,“何事。” “睿王親下口諭傳您進宮,似乎是陛下那邊已經……” 周慕白眸色一深,“知道了。” 被急召進宮的不只周慕白一人,還有三品以上的所有朝廷大員。一行人守在暖閣,不敢離開片刻。 一夜過去,天已經泛了白。 周喬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來的,亦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jiejie沒在身邊,她獨自坐起來,安靜地坐在床榻上。 “吱呀”一聲,開門之人極為小心,看見周喬醒了,端來熱湯的嬤嬤總算放下心來。 “三姑娘,你總算是行了。二姑娘抽不開身,已派人來問了多次,若是再不醒,她那邊也是要著急死了。” 嬤嬤將熱湯端來,香氣撲鼻。 “顧家夫人心悸悲痛暈過去了,姑爺要照看前廳喪葬之事,二姑娘在后院看顧婆母,實在抽不開身。如今三姑娘醒了,二姑娘那邊總算能放心了。這湯是二姑娘走前親手煲的,只是熱了又熱,味道可能不如之前的好了。要不三姑娘等等,嬤嬤重新做去?” “不必了。”她雙手接過,將一碗熱湯盡數喝掉,熱流暖了將近兩日水米不進的身子。 周喬將碗遞還給嬤嬤,“那邊……可結束了?” 嬤嬤點點頭,“已過寅時了。姑娘若想去,還——” “不。”周喬聲音很小,“顧伯父只是去了胡疆,一時回不來罷了。” 嬤嬤看了眼榻上已經濕透的軟枕,不知該是何等的悲痛才會讓人在睡夢中也痛哭至此。她嘆了口氣,未再多說一句。 此時仿佛傳來了鐘聲。 周喬抬起頭,起先還未明白,寅時怎么會有如此響的鐘聲。直至數下之后,她恍然明白過來。 而外面也響起了敲門聲。 “三姑娘,陛下駕崩,您需起身更衣戴孝,待大公子回府更衣后,便要一并入宮去。”是管家張伯的聲音。 周喬怔了片刻,這才應了聲好。 “姑娘,國喪是北晉之喪,可縱然再悲痛,也一定要顧惜身子。”嬤嬤看著周喬仍舊蒼白的臉,心疼不已。 周喬點點頭,卻未說話。 皇帝駕崩,觸動了她原本已然麻木僵硬的心。 北晉……或許能就此迎來一番新的景象。 更衣后她等在正廳,可直到天快要大亮,卻仍沒有等到周慕白回府。連張伯也有些著急,“先帝下葬,新帝登基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公子若再不回來更衣和預備陳奏之詞,定然是要誤了時辰的!” 第88章 戰起 麻木的手臂動了動,鐵鏈聲傳入耳中。四周昏暗,借著微微燭光,才能看清這是一間牢房。只是這牢房應破敗已久,但即便如此,要囚一人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朝廷二品大員,北晉督查院御史在出宮路上,在皇城根下被劫,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然此刻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門口傳來一聲“殿下”,周慕白抬頭,看見一人走了過來。牢房幽道狹窄,那人身量極高,迎面的壓抑晦澀之感頃刻間便讓人覺得喉頭滯澀。他步步走來,一張俊逸絕倫的臉就這樣漸漸映于昏暗燭光之中。來者一襲黑衣,墨發玉冠,立于牢門之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獄中之人。“打開。” 麻木的手臂動了動,鐵鏈聲傳入耳中。 四周昏暗,借著微微燭光,才能看清這是一間牢房。只是這牢房應破敗已久,但即便如此,要囚一人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朝廷二品大員,北晉督查院御史在出宮路上,在皇城根下被劫,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然此刻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門口傳來一聲“殿下”,周慕白抬頭,看見一人走了過來。 牢房幽道狹窄,那人身量極高,迎面的壓抑晦澀之感頃刻間便讓人覺得喉頭滯澀。他步步走來,一張俊逸絕倫的臉就這樣漸漸映于昏暗燭光之中。 來者一襲黑衣,墨發玉冠,立于牢門之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獄中之人。 “打開。” 疾風上前,打開了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