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第6節
可她還是被救了,從下面出來的那一瞬間,陳錯甚至沒辦法睜開眼。她的視力模糊,只能感受到真正的真實,不是幻覺。是因為有人抱緊了她。她感覺四周都是轟隆隆的響,聽不太清楚那個人在和她說什么。她感覺背上被人摸了一下,然后抱著她的那個人,摟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些。而陳錯,也抓緊了那人的衣服。 突如其來的,一切雜音都消失了,她能夠清晰地聽見哪個人的聲音。他讓她別死,撐下去。陳錯被放到擔架上時,她非常費力地睜開眼,她的眼睛因為自己的勉強,而不斷落淚。朦朧中,她只能看到一團紅。逆著光,隱約能分出,那是個男人的背影。陳錯的手指動了動,她哭了,卻不是生理反應,而是心理。 陳錯沒有在就近治療點呆上多久,肖春緊急將她轉移到正規醫院。等她真正醒來時,她特別特別想見到那個人,抱著她的人。肖春讓陳錯別魔怔,那人只是公事公辦,救死扶傷。可當時的陳錯,卻聽不進去這些。她雙眼恍惚地揪著那杯子:“我想找他。”誰也無法知道,那人對她的意義。 而后來,她找的每一個人,背影都像他。 第19章 導演知道她同意了,也知道如今特殊情況,不可能整個劇組跟過去。就讓制片帶著攝影組和錄音組的一起,取景一個禮拜。這次拍攝也因為這場地震被迫喊停,拍攝對象通通被調往災區,留守在當地的也撥不出人給他們當演員。 左右政府撥款,拖一天就要給多一天的錢。導演倒是不急,制片的臉色卻沒有很好看了。陳錯輕裝上陣,帶著必須器材就上了開往災區的車子。她這次本打算自己去,沒想到許家竟然執拗起來,非得跟著。陳錯點了煙,指頭朝許家點了點,讓人跟自己出來。 避開旁人,她認真地看向這位大男孩。許家的心思,她大概猜得到一些,但她從不想給人誤會和錯覺。于公于私,她都不可能對許家有什么想法。陸崢是她的意外,而她喜歡這個意外。陳錯給許家遞煙,這孩子竟然不會抽。 她將煙放下來,熄在墻上。許家看著她的動作,正出神,陳錯抬眼,切入較為實際的一點:“許家,你知道我一天的工錢是你的幾倍嗎?”許家愣了半天,才點點頭。陳錯繼續道:“你現在還是個學生吧,你的未來很長,也光明。你沒必要現在就去強求一些東西,那地方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很危險。那你為什么非得要這些經驗不可呢?” 許家被她說得垂下頭,卻很快抬了起來。他深深地望著陳錯:“錯姐,我、我想要去。我不怕!”陳錯看著許家那執著的眼神,也知道是勸不動了。她也不多廢話,只讓許家到時候別拖她后腿,自己注意安全。她是有保險的人,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還能夠陪不少錢。 去往c城玉縣的路程不過幾個小時,離災區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普通的車子已經沒辦法進去了,只能下車步行。離第一次爆發的強震時間隔了不久,還有一波波的余震。陳錯的靴子踩在那面千瘡百孔的大地上,她甚至能夠聽見,那隱蔽又浩大,地的回響。 許家顯然第一次抵達災區現場,但這種情況,他感覺他還是能夠接受的。沒有了車,所有器材就全靠手搬。陳錯將自己的短袖袖子卷起,把長發一扎,把單反往脖子上一掛。她背著大包,兩手都提著器材箱,就朝災區的方向走。 許家回神,立刻把剩下的器材都帶上,步子有些蹣跚,他想和陳錯說,可以將重物給他一些。然而他看著陳錯比他還要利落的身姿,到底是把話咽了回去。 不管是什么災難,不管是怎么樣的地方,都是非常觸目驚心的。那些震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全成廢墟。那些干涸的血漬和殘肢,沾滿沙礫,死氣沉沉。許家在無意間踩到一截斷掉的手指時,他臉色就徹底變了。 陳錯對那些好似視若無睹,但她的表情和唇色,都比剛才更蒼白。仔細一看,還能發現她額上的汗珠。她小聲又快速地和許家說,不要拍小孩的臉,不要拍那些肢體殘缺的人,不要拍軍人。三個不要,許家雖然已經覺得很反胃了,但還是聽了進去。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顏色不同的救援服。白黃橙綠,每個人都在配合著彼此忙碌。可這些忙碌,卻蓋不住那點零星的哭嚎聲。有個mama趴在廢墟里,手指頭扒拉著那些石頭,磨得鮮血淋漓。她哭不出來了,喉嚨里只勉強吐出丁點聲音。仔細聽,她在喊囡囡,她的小女兒。 她前方的廢墟已經測不出有任何活體反應了,可作為母親的,沒有看到尸體,又怎么能夠死心。陸崢咬著牙,離開那堆廢墟,也不再去看那還在哀求,甚至朝他們磕頭求助的母親。白田紅著眼,也不敢去看。如果按照那位母親的說法,她的小孩還活著,生命探測儀不可能探測不到。 搜救犬在不遠處發生了人的氣息,紅外也顯示那里還有人活著。他們不能夠浪費時間,只能對那位母親的呼喊視而不見。可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卻不代表不被觸動。那位母親看著他們離開,幾乎是撕心裂肺,從喉間泣出血來一般,哭嚎著:“我求求你們啊,我的囡囡還有救,我真的聽到她叫mama了,我求求你們。” 白田握緊拳頭,他壓抑極了,不由停下腳步:“陸哥。”陸崢頭也不回:“走,還有要救的人,不許停下。”白田狠狠地用衣袖擦過眼窩,最后堅定地跟著陸崢的后方,繼續救援。 陳錯舉起攝像頭,她的手卻在抖,甚至連簡單的聚焦都沒辦法弄好。地下還有接連不斷地余震波動,已經破碎的建筑物仍有碎石砸落的聲音傳來。哭聲、尖叫聲,還有痛苦的呻吟,不斷地充斥在耳邊。許家徹底受不住了,他放下了器材,跑到不遠處,一位混身臟污的中年男子身邊,徒手跟他一起,搬挪石頭。 那中年男子在鎮上工作,夷為平地的,再也看不出原樣的平房里埋得是他一雙父母和他妻兒。他一直在喊他們的名字,用家鄉話。一個大男人,哭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求他家人應應他,說以后自己怎么活,一個人怎么都活不下去啊。 許家被男人的傷心感染著,一起落下淚。陳錯只覺得胸悶,呼吸也急促。她受不住這些聲音,但她知道她必須該做什么。她將鏡頭對準了那些橙色身影的消防員,看他們互相吆喝打氣,用器材,用rou軀將石頭一一挪開。 她也看到了陸崢,陸崢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神色認真,只是他緊繃的下頷骨,和鎖死的眉頭,沒有一刻是放松的。她的鏡頭晃得厲害,根本拍不清楚。陳錯放下攝像頭,狠狠給自己一耳光。她被恐懼占領了心神,這和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有什么區別。 陳錯不允許自己懦弱成這樣,至少她活下來了,她得做些什么。來這里的目的除了拍攝紀錄片和資料,也得如實傳遞真相。那些殘忍的真實,和巨大悲哀中,盛開出人性的花。她沒有去阻止許家幫那個中年男子,許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不會被任何人或者事阻止,而她也一樣。 突然又是一陣強烈的震動,陳錯幾乎要站不穩了。她抱緊攝影機,就近找了個東西扶住了身體。然后她就聽見了一聲嘶吼,是白田,他在吼著陸崢的名字。 第20章 那一瞬間,陳錯腦海里什么都閃過了了,唯獨沒有的,就是從踏上災區的那一刻時,對地震的極大恐懼。她根本感受不到地的余震,等回過神,她已經跑到了距離陸崢落下地點非常近的位置,然后她就被人一把撈住,推出危險距離。他們根本不會讓她過去,他們面無表情,身穿橙色衣服,像高大的神。 而這神不過是rou體凡胎,人們總向他們求救,而他們又能向誰求救。陳錯抱緊自己的攝影機,像個孩子一樣無措,她眼眶泛紅,看著那處裂縫。陸崢掉了下去,在再一次余波來臨時,他只來得及推開了身邊的白田,自己摔了進去。 陳錯朝著那道裂縫中喊著陸崢的名字,她聲音顫抖,滿含情緒。任誰也知道,她喊的那個人,她有多么在意。而圍在那處的消防員們,早已聚在了剛剛陸崢掉下去的位置,進行營救。陳錯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扛起攝影機,她怕拍到了陸崢最后的畫面,卻必須拍下來。 她的視線不斷模糊,她只能用力眨眼,將眼眶中的淚擠去。陳錯將鏡頭對準著那處淪陷點,那是一個深且昏黑的洞口,塵埃在浮光中飄搖,工具和人力齊下,她聽到了男人們用力挖開石頭的呼喝,也聽到了碎石不斷下落的聲音。她的心整個揪成一團,突然便發現自己沒辦法拍下去了。 要是真拍到陸崢斷氣的畫面,她怕自己一輩子都沒辦法再舉起攝像頭。可她卻無法停下來,她需要記錄這一切,記錄這些人,這些職業,他們究竟為之獻出了多少。陳錯扶著攝像頭,她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心里卻在懇求,求陸崢活下去。 沒多久,陸崢就被從下方救了上來,他混身都是灰色塵土,濃烈的橙色都被蓋得黯然無光。他緊閉雙眼,生死不知。白田哭著跪了下去,給陸崢做心臟復蘇,一邊做一邊哭,陳錯死死盯著陸崢的臉,看那毫無血色,昏迷不醒的模樣,她把唇rou都咬破了,自己卻不知道。 這時陸崢突然咳嗽一聲,睜開眼。而他的第一件事,卻是有氣無力地拍了白田一耳光:“被困者還在下面呢,哭什么喪,趕緊去救。”白田喜極而泣,用力點頭,他臟兮兮的袖子擦過臉上的淚,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溝痕,卻不再似剛剛悲痛。他配合著其他消防員,繼續進行營救。 而陳錯將攝影機的內容存了下來以后,她沒辦法過去,只能在外面看著陸崢。看陸崢故作輕松,哄好白田后,又痛得皺起來的眉眼。他似乎想要咳嗽,手捂著腹部,身體抽動著,卻不敢用力。雙唇中有一些鮮紅滲出,這是傷到內臟了。 醫務人員到達的很快,陸崢被抬上了擔架,經過陳錯時,他的帽子掉在了地上,滾了幾遭,落到一邊,無人理會。陳錯不想給消防員添麻煩,她撿起那帽子,抱在懷中,就跟著醫務人員身后走。這種時候,她便是一個完全多余的人了,臨時搭起來的手術棚她不能進,除了等待,她什么也沒辦法去做。陳錯站在門口時,突然有護士走過,同她撞到,護士鐵盤里的器具一陣哐啷作響。護士臉色本來就差,不由開口喝道:“閑雜人等,別擋在這里礙事!” 陳錯抱著那頭盔,歉疚點頭。她選了個能看見帳篷門口的位置,遠遠地坐了下來。她手無意識摸著那個冰冷的頭盔,心里卻亂七八糟地想著事情。她想,她大概沒辦法像同肖春保證的那樣,把外套還給陸崢,就不再糾纏了。她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喜歡他。 頭盔臟了,也不知道沾得是誰的血。她用衣服下擺,將那些灰和血認認真真地擦去。然后她將之戴到了自己的頭上,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手術棚,背著攝影機,一腳深一腳淺的離開。她當過戰地攝影師,卻從來沒做過災區攝影。她怕天災多過人禍,這次來,也是要直面這些東西,去征服恐懼。 斷斷續續的拍攝,一次又一次的余震,生離死別的悲嚎,死而復生的喜悅,一樁樁一幕幕,都成了影像,被記錄下來。休息的時候,陳錯從包里拿了瓶水,喝下半瓶。她捏著瓶子,遇上了另外一位攝影師。陳錯愣了一瞬,繼而尷尬涌上心頭。 這位攝影師是她以往戀情的其中一段,在一起沒多久,陳錯就一條短信說了分手,一個理由都沒給。其實也是給了理由的,僅僅只是因為這位攝影師,去了趟非洲,得了腸胃炎,瘦了二十斤,陳錯就不喜歡了。 攝影師叫林莊舟,生得高大,模樣也不差。也不知道是從哪聽到陳錯給別人說的分手理由,在電話里追問陳錯,甚至要為陳錯增胖,以求復合。可惜陳錯分了就是分了,沒有重新再來的道理,電話也不接,面也不見,態度十分堅決。 愛恨只是一瞬間,最后林莊舟放話,以后有活,只要有陳錯,他就不去。他在,就不能喊陳錯。肖春得知這個消息,急得要命。暗恨林莊舟怎么不大氣一些,又嫌陳錯撩人不看人身份。林莊舟師父是業界大拿,連帶著林莊舟,都很有名氣,活動怎么會少了。 而且當時陳錯知名度遠遠不及林莊舟,在外人眼中,最有噱頭的,不過只是美女攝影師的頭號。會因為誰而避諱誰,一眼可知。可惜陳錯聽到這個消息,也沒被林莊舟的行為逼去復合,而是讓肖春有什么活就接,不用看檔次,能掙錢就行。 肖春氣得咬牙,這檔次一旦降下去了,提起來就難了。你一開始能夠從低到高,但絕不能中途掉下去了,不然得什么時候才能再將成就混回來。陳錯還對肖春說,幸好還沒來得及交往多久,就分手了。看林莊舟做出來這些事,要是真交往時間長了,再分手,就不是那么簡單的變向封殺她了。 陳錯不急,肖春急啊,陳錯看著肖春急出來的嘴泡,安靜了一陣,最后說:“或者我去給他道個歉吧。”她不是為了自己,卻是為了肖春,而肖春又是為了她。 簡直是個循環,弄得肖春都沒脾氣了。然后,在陳錯為了給林莊舟的道歉而組的飯局上,林莊舟狠狠地羞辱了陳錯。他對陳錯說,你不是很有脾氣的嗎,怎么現在慫了?知道認錯了?不好意思,你這樣我反而覺得沒勁,我還以為你能撐多久呢? 你想我收回那些話,你別做夢了!如果你繼續有骨氣下去,說不定我還會饒了你。肖春被氣得差點沒暈過去,她又氣又悔,只恨不得自己沒勸過陳錯向林莊舟服軟。她憤怒地瞪著林莊舟,卻見陳錯優雅地站起身,然后撫弄頭發。 林莊舟盯著陳錯,眼里仍有迷戀。他還以為,陳錯要對他用美人計了,哪知下一秒,陳錯揪著他的領子,將他從椅子上拖了起來,狠狠將他砸在墻上。她那蹬了八厘米的尖頭高跟鞋,毫不客氣地踩在離林莊舟胯下三寸的位置,危險地碾了碾。 陳錯陰沉沉道:“我確實是因為你瘦了,才不要你。但你和你師妹那點事,真當我傻了,不知道?忍你不代表縱容你,與其一天天想著為難你的前女友,不如硬氣起來,好好磨練你的攝影技術?或者,練練你的肌rou吧,本來就沒腦子了,還沒肌rou。” 然后她松開了林莊舟,轉身就走,還拖上了眼里帶淚的肖春。她看不得女人哭,還要哄一哄,說自己剛剛出氣了,現在也不覺得那么難受了。肖春嘴硬,說我哪里是為你哭的,我是哭你這樣,資源還不更少了。陳錯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然后點點頭:“所以說,咱們現在也不能看活好不好了,有就接吧。”她可以省一省,但她經紀人,總不能跟著她吃糠咽菜吧。 如今在災區又見到這倒霉催的前男友,陳錯除了尷尬,也不太想搭理。雖然后來,林莊舟確實把話收回去了,肖春還意外得要命。但林莊舟這個人,早就被陳錯踢出名單里,甚至為了自己曾經因為林莊舟的背影和那個人有點像,而交往感到可恥。 她不恨林莊舟,畢竟自己不是什么善人,也要為了自己的選擇而付出代價。林莊舟也沒有資格怨恨她,交往的時候劈腿,劈得暢快,當她傻子。她沒有追究,兩人就應該相忘江湖,各自安好。陳錯腳步不停,擦身林莊舟而過。但她當看不見,林莊舟卻不能當自己瞎。 他喊陳錯,見陳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由跟在陳錯身后:“那么久不見,你連聲招呼也不打?!”突然他就見面前的女人,突然跑了起來。林莊舟心口一窒,以為這女人真有那么不想見到他。沒想到,陳錯只是跑到一個混身臟透的消防員面前停了下來,還激動地拉著對方的手。 林莊舟先是震驚,而后面色鐵青,最后便透露些許不屑出來。沒想到陳錯眼光低成這樣,還看上一個消防員,他不以為意極了。消防員能有幾個錢,指不定還要陳錯倒貼。不成想,陳錯沒有在那消防員面前停留,而是問到了結果后,又跑了起來。 從背影都能看出來,陳錯此時有多高興,簡直跟赴往一場約會一樣。跑到了一頂醫療棚外,還停了下來,將自己腦袋上的消防帽取了下來,還理了理頭發,抹了抹臉,然后小心翼翼地進去了。林莊舟恨得牙癢癢,他跟了上去,那是進進出出,人來人往的醫療帳篷。沒辦法,傷者太多了,醫生太少,一個護士都要負責好幾位。 他看見陳錯以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柔情,挨到了那躺了好幾個軍人的,臨時搭成的大床上。她輕輕地伸手,在里面唯一一個消防員身邊,指頭碰在對方插了針的手背上,眼淚就落下來了。她在林莊舟面前,從來都強硬的不像一個女人。如今,那躺在床上,連臉都看不清的男人,卻將陳錯,整個人都化成了水。 第21章 陸崢醒來的時候,陳錯縮在一旁睡著了。她頭發太長,就算扎起來,也有幾縷黝黑的卷發盤在床邊。他看了一陣那發絲,抬手去碰,動作很輕。頭發不算軟,有些硬,像主人。明明不是多軟和的個性,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撒嬌。他的指頭無意識地將陳錯的頭發纏了一圈,拇指慢慢撫摸著。 這時有人走到他的病床前,抱著雙手,臉色發黑,來者不善。林莊舟出去拍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那醫療帳篷外,說不清是個什么心思。大概是覺得自尊心被狠狠踐踏了,如果陳錯迷戀的是比他好上許多倍的男人,他倒不會這么挫敗。可憑什么,區區一個消防員,就把陳錯給折下了。 天知道他當時也是追求了陳錯有一段時間了,實際上,他也知道關于陳錯的一些傳聞。比如她對背部的肌rou輪廓要求,近乎苛刻,也不知道是在按什么標準來。除此之外,其他條件,陳錯根本不在乎。畢竟每一段戀情都結束的非常快,關于陳錯的流言,也有許多。 當時林莊舟特地找來陳錯每一任前任照片,拿著讓健身教練,給他練。本以為能夠在交往期間,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哪知道陳錯這人根本沒有心,對他態度冷淡就算了,他的份量甚至沒有陳錯經紀人重要。經紀人一個電話,就能將陳錯從他們倆的約會中叫走。 理由是,經紀人遇到了點麻煩,她需要過去。老天爺,經紀人這種職業,就是負責解決麻煩的,哪有讓自己手下的攝影師,倒過來幫忙的道理。陳錯當時是在餐桌上收到的消息,當下提起包包,和林莊舟說了聲抱歉,就要走人。 林莊舟氣得肝疼,又想起平時陳錯和經紀人之間過于親密的行為舉止。雖然他明白女生和女生之間,總是有股曖昧的親密,并不代表著什么。可經紀人要比男友重要,怎么想都奇怪吧。他拉住陳錯,讓她不許去。陳錯安靜地看了他一會,然后推開了他的手,說了林莊舟至今為止,都還記得的話:“誰給你干涉我的權利?” 他進了帳篷,完全是想看清楚,陸崢的模樣。怎知會撞上那男人在摸陳錯頭發一幕,男人臉上還有血痂,涂了藥,青青紫紫。像是感受到他的接近,陸崢抬眼時,雙眼皮褶皺很深,眼神里有疲憊亦有警惕。同時,他還留意到,這男人將自己的手從陳錯頭發上撤離。林莊舟心里突然一松,這完全是要撇清關系的態度。 男人看男人看皮,攝影師看人看骨,即使陸崢現在的形象不佳,但林莊舟也不得不承認,這消防員皮相太好,不做消防,去娛樂圈,也能混得很不錯。是時下最興的性感陽剛型。林莊舟撇了撇嘴,但很快被對方身上的消防服,找回了一點平衡心。陸崢看林莊舟站著不動,就開口問林莊舟有什么事,林莊舟聽著,心想,這聲音真是該死的好聽。 陳錯被兩人的對話驚醒,她猛地坐了起來,椅子撐不住她的巨大動作,一下往后倒,林莊舟倒抽一口涼氣,伸手去接。誰知道他根本沒接到,只見床上的男人,手腳極快,先是按住陳錯的膝蓋,穩住她的動作,再扣住她的肩膀,往自己方向一帶。 林莊舟的手就這么尷尬地懸在半空中,連陳錯的半根頭發絲都沒碰到。陳錯也被嚇醒了,一雙眼睜得有些大。她反手就捉著陸崢留在自己身上的手,急道:“你干嘛啊,我摔了也就摔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不能有那么大的動作啊。” 陸崢有些內出血和肌rou損傷,幸好骨頭還沒什么事。但陸崢也是昏迷過去了,也許有些腦震蕩,得觀察和拍片,僅憑現場的器械根本做不到。陳錯的手涼涼的,里面是汗。腦震蕩多可怕啊,好好的人,醒過來一切正常,但一倒下去,人就沒了,救都來不及救。 她心里擔心,根本沒留意到身后有誰。陸崢將手從她手里掙出:“我沒事。”他聲音略沙,也很困倦。救援時過于消耗體力,如果沒休息還好,一旦休息了,整個人的力氣都恢復不過來,勁都散了。這時候三兩個消防員掀開簾子進來,他們是被臨時替換下來的。 救援了足足十四個小時,總不能把人活生生累死。白田臉已經花得看不清楚模樣了,其他幾個小伙子也差不多。陳錯盯著陸崢從她手里抽出的手,有些怔忪。幾個人圍到了陸崢身邊,關切地問起了話。但也許是因為陳錯還在這里,他們又不好徹底上前。 陸崢看了眼仍坐在床邊的陳錯:“我沒事。”他這話說了兩遍,可陳錯又怎么會聽不明白意思。這是對她下送客令了,陳錯安靜了一陣,然后彎腰從自己放在病床下的包里,取出陸崢的安全帽,遞了過去:“你的帽子掉了,我給你擦干凈了。”她沒有看陸崢的臉,但她面上的失魂落魄,卻誰也看得出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沒聲了。陳錯突然笑了笑,將自己的包撿起,拍了拍,站起身:“我還得拍東西,先走了。”這天都黑成這樣了,還拍什么東西。林莊舟看不下去了,他突然伸手拉過陳錯,將人拖著往外走。陳錯也不知怎么地,沒掙脫他。 白田站在陸崢床邊,眼睜睜望著自己嫂子,被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野男人拉走了,急道:“陸哥,你剛剛干嘛……”他的話咽回了嘴里,因為他看到了陸崢望著那兩人背影的眼神。又黑又沉的,有點可怕。但那點情緒轉瞬即逝,很快陸崢又閉上眼,躺回床上:“別吵我。” 白田乖乖閉嘴,然后他看了看其他的伙伴,眼神交流著,要退出去,讓陸哥好好休息。他還沒走兩步,就被陸崢喊住了,回頭,陸崢在床上睜開眼,也不知道看著哪,眼神又倦又淡,還帶了點煩郁。陸崢說:“有煙嗎,給我來一支。”白田識趣地將一句,你不是已經戒了嗎,給咽回了肚子里。 帳篷外,陳錯甩開林莊舟的手。她剛剛真是鬼迷心竅了,因為氣陸崢對她的態度,竟然還真的配合著林莊舟出來。她可是真夠沒品的,何必用這樣來試探陸崢呢。分明陸崢和她說過,如果想要,就要拿一顆真心去換。她到現在,都不知道怎么把真心送出去。 如果把陸崢越推越遠了,那可怎么辦。林莊舟被她甩開,又見她心煩表情,整個人都被氣笑了:“你能不能別那么掉價,以前不是挺傲的嗎?”陳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道:“關你屁事。”她轉身想走,卻被林莊舟的下一句話定在原地,林莊舟說:“讓我猜猜,他是不是也有同樣的背影,那可憐的消防員知道你拿他當替代品嗎?” 第22章 陳錯回到制片安排的休息間,她坐到椅子上,把包往地上一甩,就開始看單反里的照片。她看了一陣,只覺身心俱疲,將相機好好收起,拿了煙,往外走。災區的救援并未因為夜色降臨而停下來,到處都是發電機供電打得炙亮的光,還有許多說話聲。 災民們被成堆地聚在一起,抱孩子的父母,靠在一起的夫妻倆,互相扶持的老伴。一人手里發了桶泡面和水,有振作精神的,跑去幫著軍人一起救援的,也有失魂落魄,沒了家人,心灰意懶的。陳錯狠狠吸了口手里的煙,瞇眼吐了出來。她嘆了口氣,想到剛剛林莊舟那聲質問。 她第一次感覺到怕了,甚至回頭看了看他們和帳篷的距離,擔心陸崢會聽到。她陳錯什么時候這么膽小了,別說陸崢還和她沒什么關系。甚至陸崢的態度,比之前更淡了。剛剛陸崢同事在的時候,同陳錯暗示,讓她出去的行為,實在讓陳錯很受傷。 香煙上的火星明滅著,吸入時,能聽到煙草的燃燒聲。她揉著疲倦的眼皮,看著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些臟,多處破損。比起其他女性,算不上柔軟細膩。她將手掌攏起松開,仿佛要抓著什么一樣。 在巨大的災難面前,情情愛愛的,仿佛都不值一提。畢竟她知道陸崢掉進洞里,生死不知時,心都停了。在這樣的前提下,她總會對陸崢心軟一些。如果是她從前的脾氣,大概不會管陸崢同事在不在場,面子被落成這樣,早就面色發青,生上好一陣子的氣。可現在想想,她有什么資格生氣呢。 她多么卑鄙啊,留意到陸崢的理由,除了那對似火般炙熱野性的眸子,還有陸崢的身形、職業。陸崢穿上消防服,實在太像那位出現在她夢中許多次的救命恩人。陳錯不是沒想過去找那個人,但現場那么亂,那么多救援隊,光是消防部隊的,就有十多組,根本沒辦法從里面,將那位她連臉都不知道的人,找出來。 更何況,陳錯也怕真把那人找出來。她無法想象自己深愛別人的模樣,她最愛的是自己。她也怕將那人找出來以后,她心里的感覺就散了。越在意越珍惜,也就沒那么強求了。可她心里有了印記,便不由自主地追尋那些東西。 陳錯拍了拍自己的臉,低聲兩句工作工作,正事重要,男人后靠。她束緊鞋帶,朝災民安置區走去。許家不知從哪忙完回來,給她撥了電話。地震后信號非常差,聲音斷斷續續,陳錯說了幾下,發現許家實在聽不清,就不大耐煩地掛了電話,發短信,安置區。 她需要對一些人拍攝,怎知拍攝的時候,遇到了麻煩。陳錯當時正向一位在給襁褓中孩子哺乳的mama詢問,希望征得同意,拍組照片。哪里知道,她一旁的丈夫突然暴起,問陳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他們不夠慘,他老婆喂奶的裸露照片,憑什么免費給她拍下來,當素材,拿去為名為利。 陳錯護著自己的相機,連聲抱歉。她想這丈夫大概是受到什么刺激,又或者單純要錢。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場地震損失太大,而心情不好。他兇狠地推搡著陳錯,他的聲音刺激到身后的孩子,孩子哭了起來,連奶都不喝了。那丈夫聽到孩子的哭聲,更加憤怒,將一切都怪罪到不識趣的陳錯身上。 他的手高高舉起,就要給陳錯一耳光。陳錯臉色也變了,別說她沒有直接拍,而是拍攝前去征詢同意的。加上她確實不覺得母親的哺乳,是裸露照片。也是她想少了,錯估了旁人的保守態度。但她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沒有過份到要挨這一耳光。這男人動手打女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陳錯正要還手,也在想許家什么時候來。她一女人,力氣再大,也抵不過發瘋的男人,總會有些損傷。那男人的手沒能落下來,就被一人抓住了。陳錯愣了愣,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陸崢。陸崢仍然穿著消防服,裝備齊全,擋在她身前。 那男人一看是消防員,也沒法鬧了。畢竟他老婆孩子,都是消防員挖出來的。男人一走,陸崢也打算走。剛邁出步子,他就被陳錯拉住了。陳錯面色焦急:“你怎么就出來了,你身體都這樣了啊。”她尾音都顫抖起來了,抓著陸崢的力道也很大。 陸崢回頭,在夜燈下,靜靜看這女人。女人纖細的眉毛皺得很緊,因為環境,臉上臟兮兮的,巴掌大的臉,就算有那艷麗眉眼撐著,也實在說不上好看。但她眼里的情緒是真的,熱的,讓她看起來,起碼在陸崢眼中,比之前那些為了挑逗他,而擺出來的嫵媚神情,都要好看。 陳錯見陸崢一個勁盯著她看,不由抓著陸崢的手臂搖了搖:“你不是私自跑出來的吧,醫生說你可以下床了沒,說話啊!你不要命了啊!”陸崢突然抬手,拇指在她臉頰邊重重擦過,低聲道:“臟死了。”陳錯反手摸上了自己的臉頰,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