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語一聲
雨淅淅瀝瀝下到清明前,突然放晴了,整個天像洗刷后的玻璃窗,通透得像一面藍色的鏡子。清明節正巧是周一,連著周末,不用調休。紀月同宋霽輝打算,周六先去給外婆掃墓,然后兩個人再一起去莫干山過休假。 周六一早起來,好久不見的陽光灑在城市里,前幾天的陰霾一掃而空。紀月在那收拾行李,出去叁天,女孩子總會有些東西要帶。她買了件新的連衣裙,興高采烈地問他好看嗎。宋霽輝點點頭,在她額頭親了下,“好看,你要快點了,一會上高速堵車。” 宋霽輝拖著她那個銀色的小登機箱,一手摟著她,兩個人站在那等電梯去車庫。 “一會先去買花吧。” 宋霽輝點點頭,紀月又說,“你說開門了嗎?”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九點還不到,“不行,就開到嘉興了再買吧。” 紀月點點頭。 他們把車停在綠地繽紛城,沿著扶梯上去穿過中庭就能看到花店,也許是放假的關系,花店提前開門了。 店門口的地上擺滿了一扎一扎牛皮紙包著的鮮花,堆在一起,都還沒來得及醒花。店員笑著招待他們,紀月在店里轉了一圈才開口,視線掃過一排排的醒花桶,還有里面不同品種的鮮花。 “麻煩幫我包一束花,”她頓了頓,“顏色鮮艷一點的,不要菊花,包得大一點。” 店員笑著應下,“您是什么用途,我幫您看看有沒有什么忌諱。” “去掃墓。”她輕輕地說。 店員愣了下,不過很快面色如常。 宋霽輝伸手摟住紀月,她靠在他的身上,聲音低了很多,像是在自言自語,“外婆喜歡顏色鮮艷的東西。”他摟在她腰間上的手,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衣服,代表他聽到了。 店員選好花給紀月看,紀月搖搖頭,“再多一點花,像春天的感覺。” 小姐笑著繼續選花材,最后一束花單手都拿不住。一層一層透白色的雪梨紙襯在里面,外面是層層粉色、紫色、灰色的包裝紙,粉色的繡球,白色的玫瑰配著各色的桔梗,綠色的飛燕草插在后面,是她想要的春天的味道。 買單的時候,宋霽輝下意識地拿出手機點開付款碼,卻聽到紀月說,“這個我自己來買。”她說完,便拿出手機給店員掃碼。 花包得太大,紀月兩只手抱著,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備箱里,她看著后備箱緩緩落下,直到合上,什么都看不見了,才上車。 小長假第一天,他們出發不算早,沿著延安路高架,跟著出城的車流一起走走停停,過了收費站上了滬渝高速才暢通一點。 紀月的外婆葬在隔壁嘉興市一個郊野的墓園里,從申市開過去一個多小時。雖然今天不是四月五日,但是選擇提前來掃墓的人也很多,他們的車下了高速,便看到交警在路中間指揮交通,指引掃墓車輛依序進入停車場。 紀月下車后環顧墓園,藍天下白色圍墻白得發光,綠色的松柏蒼翠挺拔。上次來這里,還是外婆落葬那天,下很大的雨,她抱著骨灰箱走在隊伍最前面,粱辀在邊上給她打傘。那時,四周靜得只能聽到雨點打在傘上,像鼓聲敲在耳膜。 她聽到車被鎖上,喇叭發出兩下提示音。思緒被拉回現實,接著便看到宋霽輝從后備箱里拿出花,走到她身邊。 兩個人并肩走在墓園的石板路上,從買完花之后,一路上紀月就很少說話,只是靠在車窗上靜靜地聽歌,而臨近墓園的時候,她變得更加沉默了。 宋霽輝第一次跟著紀月來掃墓,跟著轉過一個彎,穿越在一排排墓碑間,最后在其中一個角落停下。 紀月彎下腰,把花放在墓碑前,碩大的花束瞬間遮掉了墓碑的下半部分,就像人離開人世后,最終只會留下一個名字。 黑白的照片下,刻著主人的名字--紀婉清。一陣風吹來,吹開花束的包裝紙,露出墓碑角落上的小字--外孫女 紀月 婿 粱辀。 紀月開口說了來這后的第一句話,“外婆,我來看你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宋霽輝側過頭看她,她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眼眶有點泛紅,他知道她在拼命忍耐著情緒。她說完話后,宋霽輝跟著她,在墓碑前鞠了叁個躬。 “紀月。”他喚她。 她沒有抬頭,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好像只要一個對視,情緒就會全部暴露。 宋霽輝伸手勾住她的肩膀,輕輕地撫摸了兩下,紀月這才微微側身,整個人靠在他的懷里,臉埋在他的胸口,“我去外面等你。” 他感覺到懷里的人輕輕地點頭,這才放開她,他低頭看到她的眼眶比剛才更紅了,好像淚水下一秒就要奪眶而出。于是,他伸手幫她把吹亂的發絲整理妥帖,輕聲說,“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在外面等你。” 紀月點點頭,她看著他走在石板路上,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直到轉過一個彎,再也看不見了。下一秒,她再也顧不得臟不臟,直接坐在墓碑前的石階上,拿出包里的濕紙巾,在墓碑上一點一點擦了起來。 先是擦照片,然后是沿著碑上的刻字,一點一點擦拭,擦到最后,手里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埋下頭,肩膀顫抖著,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對不起,外婆。”眼淚終于控制不住,隨著情緒全部落了下來,落進嘴里是咸,落在心里是痛。她喃喃地重復著這句“對不起。” “對不起,外婆,我不敢來看你,我怕,”她的嘴唇顫抖,心里像被刀割開,然后攪在一起,痛得沒有盡頭,“我怕我死了之后,遇到你,你都不會原諒我。” 外婆前半生,為紀月母親cao心,后半生,為紀月cao心,也許只有童年是最幸福的吧,人人看到她都要問候一句,“四小姐好啊。”。這句“四小姐好啊。”,沒過多久,也隨著歷史的車轍,消失得無影無蹤。 紀月在申市工作之后,外婆來看她,紀月問外婆想去哪,老人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豫園”。 紀月全當是豫園名氣太大,老人想去看看,直到看到外婆靜靜地坐在花園的石凳上,輕輕地撫摸著石桌上的刻著的紋路,久久不愿離去,老人整個人都是紀月沒見過的眷戀。紀月才知道,原來四小姐小時候也常坐在這個石凳上看一年四季更迭,看起起落落。 四小姐扛過了歷史的起起落落,嫁給了所謂根正苗紅的外公,變成普普通通的紡織廠女工,可是齒輪轉動時又怎么會放過任何一個攪在里面的人和物。 紀婉清這個帶著濃重資本色彩的名字,也只是這場歷史悲劇里一個毫不起眼的拼圖。 人有時很堅強,也很脆弱,能扛過人和機器的戰爭,人和人的斗爭,卻抗不過生活中的流言蜚語。外公在家里燒炭自殺后,他是解脫了,卻留下孤兒寡母,像一顆灰塵落在大霧中。 自古,女人都比男人堅強。四小姐帶著孩子離開了家,紀月母親的姓也改成了紀,后來紀月的姓,也是外婆堅持改的。紀月的倔強,大概就是從骨子里遺傳來的吧。 粱辀和紀月談戀愛的時候,四小姐沒有出聲。后來,粱辀來見外婆的時候,平時待人客氣的四小姐沉默了很久,開口時,卻是一句“我不同意婚事”。 紀月除了長得漂亮,有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剩下的其他都是在高攀。 粱辀之所以叫梁老師,不是因為他在首都師范大學帶研究生,而是因為家里的梁教授太多了,老梁、大梁、小梁都用完了,擠在一個行業里,外人分不清是哪個梁教授。 七十多歲的老梁教授是粱辀的大伯父,看到粱辀,偶然間說了一句,“梁老師好啊。”引得眾人一陣歡笑。時間久了,無論是誰,年紀是長,還是幼,見到粱辀都是一句梁老師。 四小姐坐在八仙桌邊上的椅子上,無論大風大浪,她總是背脊挺得直直的,而紀月同她一樣,倔強地站在家門口不肯進來。外婆看著紀月,她的聲音早已沙啞,“差太多了,以后,不會幸福的。”也許在某個時刻,老人混沌的眼早已看透了過去和未來。 “對不起,”臉頰上的淚水,干了之后,拉扯著皮膚,刺拉拉的疼,過了一會后,新的淚水流下,又會變得濕潤。紀月喃喃地重復著道歉,她的手摸上石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老人笑得和藹可親,和她記憶里一樣。 紀月和粱辀最后還是結婚了,不知道是外婆心疼紀月倔強的有家不回,還是看到粱辀每次都要開2800多公里往返這個交通不便的小鎮。 本來就吃著低保的家,拿不出嫁妝。紀月的錢全投在她的房子里,還背了一身貸款。剛進游戲中心時,她年薪叁十多萬,攢首付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申市房價上漲的速度,漸漸的它變成執念,于是鋌而走險。 紀月在北京出嫁,提前幾天把外婆他們接到了北京。婚禮前一晚,外婆拿了一對玉鐲子給她,紀月從沒見過外婆帶過這個,鐲子水頭很好,藏在一個不起眼的絨布包里,大概因此才躲過別人的覬覦。 外婆的手,早已如枯槁,她顫顫巍巍地打開絨布包,拿給紀月的是屬于四小姐最后的回憶。 后來,紀月才知道,粱辀拿了五十萬的彩禮錢過來,外婆看都沒看,只是輕輕地說了句,“我不需要,紀月也不需要。她非要結婚,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我心里始終是不同意的。” 外婆離世前一天晚上,她突然一個一個打電話給原來紡織廠的小姐妹,她在電話里說,“我心里總歸覺得,外孫女這個婚結的不會太平的。” 一語成讖。 他們婚后第叁個月,外婆突發腦溢血倒在家里。紀月當時在開會,手機開了振動沒聽到,于是開會結束的時候,她看到二十幾個未接來電。先是她媽打給她,后來是粱辀的電話,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突然揪了起來。 她回撥給粱辀,粱辀聽到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他正在開車,皺著眉頭,看著前面走走停停的車,電話里是姑娘焦急的聲音,而他被堵在上北叁環的路上,這種無力的挫敗感包圍著他,可是他又不能讓紀月感受到。 “外婆現在在icu里搶救,”他頓了頓,電話那頭紀月沒出聲,粱辀接著說,語氣也更堅定,“我來接你,我們一會坐最早的飛機去。” 紀月沒有出聲,他也沒有掛電話,聲音通過藍牙擴散在整個車里,他的眼眶也有點紅了,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 前面的車走走停停,粱辀看了眼反光鏡,像右打了把方向盤,不顧后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一腳踩下油門直接開上了應急車道。 “趕得上嗎?”過了一會,紀月開口,她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聲音變得平靜。 “趕得上。”粱辀知道她在問什么,卻答得其他的,“一會開西五環,去大興機場很快的。” 無論如何,他總是想把希望留給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