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歸知道, 還是難受的慌。

    時間過去這么久, 就算找出曾經的真相又如何, 從未真正作為師兄弟相處過，現在只是不太熟的陌生人罷了。

    明月很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 “小師弟”已經沒了, 正如裴容已經不可能飛升天庭。

    冷不丁又鬧了這么一出, 大家都累了, 心累。

    關于返回天庭之前, 曲素隱該如何安排，在場的天官不約而同選擇甩給明月。雖說昭明神君目前算是待罪之身，揭露出那樣的事情，天庭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可判決到底還沒有下來，不是旁人能夠隨意處置的。

    明月沒有異議，他本就有這個打算。

    于是把曲素隱帶回了浮香宮，明玉這種時候也沒心情單獨回灼華宮，跟著一起走，除此之外，還來了另外一個人，那就是赤霄神君。

    明月閉眼，安安靜靜打坐，明玉一直拿眼睛瞪曲素隱，赤霄神君皺著眉頭，嘴唇緊緊抿著，繃成一條直線。

    被三人看守的曲素隱卻閑適的很，絲毫沒有待罪之身的緊張感。他翻開一本書，安靜愜意的看著，自己給自己倒茶，享受悠閑的讀書時刻。

    叫赤霄神君眉頭皺的更加緊。

    明玉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也盤腿坐起來，閉眼打坐。

    又過了一會兒，曲素隱頭也不抬的說：“神君這樣看著我，莫非有話要說？”

    赤霄神君沒有立馬開口，靜了靜，才壓低聲音道：“你是如何遇上那欲魔的殘魂？”

    “神君想要去調查一番？”曲素隱低垂著眼瞼，緩緩翻過一頁，“當初神尊與欲魔同歸于盡，神尊沒了，欲魔應該也消失不見了才對，天庭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欲魔之亂擺平，現在發現竟然還有一縷殘魂逃過一劫，暗中潛伏，興風作浪。當初那般雷霆手段，不得不感嘆欲魔的頑強。”

    曲素隱端起茶杯，茶水已經涼了，他絲毫不介意，輕輕抿一口，“奉勸神君一句，莫要插手，欲魔浩劫對神官打擊巨大，談之色變，神君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赤霄殿的諸多部下著想，他們法力遠不如神君，可經不起這番波折。”

    赤霄神君反問：“昭明神君既然知曉，又為何被欲魔所蠱惑？昭明殿的神官怕是都要受牽連，全部被徹查。”

    曲素隱平靜道：“神君搞錯了一件事，本君并非是成了神君后才與欲魔沆瀣一氣，而是與欲魔沆瀣一氣，才抓住機會成為神君。現在問我，明知道欲魔不好相與，為何還會被蠱惑，未免本末倒置。”

    赤霄神君不為所動，“哪怕當時你只是一個小神官，欲魔就是欲魔，再怎么偽裝也改變不了本質。”

    曲素隱：“神君現在與我爭執有何意義？”

    赤霄神君頓時沉默，深深看一眼曲素隱，明明是事跡敗露的待罪之身，卻這樣平靜，絲毫沒有悔改之意，坦然接受了即將到來的命運。

    明知道的，他還是忍不住低聲問：“你可有后悔？”

    曲素隱笑了，端久了溫文爾雅的面皮，此時的笑容又露出幾分溫柔之意，“為何后悔？”

    因為事跡敗露，因為天庭再無容身之地嗎？

    明月問他可有后悔，他的回答是沒有，現在赤霄神君問他可有后悔，答應依舊不變。

    “天庭如何處置，我都接受。”曲素隱呵呵一笑，把話題給聊死，并不想跟別人探討自己的心路歷程。

    “倒是恭喜神君，大概很快就能返回天庭。”曲素隱假笑著恭賀，毫不留情的扎心，“大家與白玉京本就沒有大仇，關了這么久，差不多該放人了。只要神君別介意一些荒誕的流言，被困白玉京完全無傷大雅。”

    赤霄神君：“……”

    赤霄神君臉皮狠狠抽搐一下，回想起被男德所支配的恐懼。

    突然間不是很想回天庭了，干脆領了調查欲魔的任務，出去避避風頭。

    赤霄神君目光炯炯的盯著曲素隱，再次發問：“你在哪里遇到欲魔殘魂？”

    一副勢要問出地點的架勢，不達目的不罷休。

    “對啊，你在哪里遇到的？”明玉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看起來是在打坐，實際上悄悄關注兩人對話。

    明玉睜著眼，里面滿是躍躍欲試，“我是仙官，我不怕欲魔，師兄也不怕。”

    這次曲素隱沒有再拒絕，好似就等著明玉這句話。

    關于欲魔殘魂，曲素隱是在一個風化的神像前遇到的，看起來那縷殘魂似乎在那神像里沉睡了很久，一直到他出現，才被驚醒。

    它說，它是神尊的心魔，是神尊內心的痛苦和不甘，是神尊臨死的怨恨凝結，讓它茍延殘喘至今。

    它說，它在曲素隱身上感覺到同樣的痛苦不甘，所以被喚醒了。

    “一座風化的神像？”明玉沉思，“莫非是傳說中那個神尊的神像？”

    曲素隱表示：“那座神像風化的十分厲害，勉強能夠看出一個人形，已經完全看不清五官。曾經神尊的廟宇遍布天下，哪怕過去三千年，有一兩個神像殘留下來，也屬正常。天庭剿滅禍亂天下的欲魔，神尊與欲魔本體同歸于盡，大概都沒想到，會有那么一縷殘魂竟然依附在神尊的某個神像之中，躲過一劫。”

    欲魔是因為信徒的怨恨而誕生，與神尊是截然相反的存在，神尊已經用自己的生命去消滅錯誤，人死如燈滅，實在犯不著人家前腳剛走，后腳就迫不及待拆他廟宇。

    現在知道那縷殘魂是因為這個茍延殘喘下來，那個時候又不知道會有一縷欲魔的殘魂成為漏網之魚。

    天庭可是沒了一個有望成為帝君的神尊，誰知道欲魔居然這么頑強呢。

    赤霄神君有些明白，為什么曲素隱會被欲魔殘魂蠱惑。

    那東西要是對曲素隱說，自己是欲魔的一縷殘魂，曲素隱肯定不會相信它的任何一句話，只會當場捏死它。

    對于曾經站在神官巔峰的那個人，身為神官又如何不曾心生憧憬，只差一步，陡然跌落神壇，叫多少神官扼腕嘆息，意難平。

    它說它是神尊的心魔，對一個快要消散的小神官來說，內心的觸動震撼不亞于剛飛升天庭吧。

    然后它帶著他，重新認識了一遍世界。

    赤霄神君：“它欺騙了你。”

    曲素隱卻搖搖頭。

    赤霄神君詫異，“難道你現在還相信它說的話？”

    曲素隱反問：“欲魔只是大家給予的稱呼，誰又能證明，最強的欲魔本體就不是神尊的心魔？”

    赤霄神君被問住了。

    曲素隱：“神尊對信徒付出了真心，卻被信徒怨恨，日復一日的忍受痛苦，一邊是信徒向他宣泄的怨恨不滿，一邊是他自己內心的痛苦煎熬，便是生出心魔又何妨？然后心魔吸收信徒的怨恨不滿，快速壯大，很快成為與神尊旗鼓相當的存在，又借著信仰的連接，污染信徒。”

    “所以神尊必須死。神尊若活著，他有多么強大，心魔就有多么強大，甚至因為神尊困于內心的痛苦和煎熬，以及心魔的污染性，同樣的信徒數量，心魔比他更能發揮。”

    “這意味著什么？如果拖延個時日，天庭或許將迎來一個有著帝君實力的心魔。”

    “它的性格與神尊截然不同，殘忍，暴戾，唯我獨尊，會為了獲取更多信仰不擇手段。神官們彼此遵守維護的規則，在它面前統統都是放屁，它只用考慮自己的感受，只用維護自己的利益，將一切牢牢握在手里，任何能夠約束自我行為的東西，都無法困住它。”

    “現在神官之間都遵守著一個規則，信徒的信仰有很大的自由選擇權，所以才會有信仰流逝的問題。那么如果制定一個規則，信徒只能信仰一個神，必須終身侍奉，信徒的孩子也必須信仰這個神，不能質疑，不能改投其他神，背叛神明是死罪，會如何？”

    赤霄神君：“……”

    “然后再制定一個規則，其他神的信徒是必須消滅的對象，信仰異神，死罪，會如何？”

    赤霄神君：“……”

    “這樣不講道理，單方面為神服務的信仰，總會有人產生疑問，進而去質疑，所以還要補充一條，讓信徒永遠保持愚蠢的狀態，如何？”

    曲素隱：“明白了嗎？心魔的信徒會為它提供可怕的信仰之力，并以最快的速度強勢擴張，擠壓其他神官的生存空間，將信仰之力牢牢握在手里，將這股力量壓榨到極致，它甚至都不需要辛苦修煉，只用依靠這個辦法就能凌駕于諸天仙神之上，為所欲為。”

    “神官們不會坐以待斃，但神尊的實力本就是神官最強，他們打不過心魔。如果他們聯手，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那將發展成神戰，信徒之間的殘忍廝殺。”

    “心魔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神官愿意拉低這個下限嗎，為了信仰讓信徒給自己當炮灰？哪怕殺得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心魔能夠干出這種事情，神官卻不能，也不可以。天庭是有原則的，所以沒法跟沒有下限的東西比下限。”

    “所以神尊必須死，趁著心魔還沒有反客為主，徹底掌握他的信徒。”

    “因為神尊死了，心魔沒能失控坐大，所以它成了欲魔，神尊是為了捍衛正義而犧牲。”

    明玉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覺得，信仰只是一種交易？”

    把信仰當作一種交易，就不會被真情所困，維持在一個塑料情的水平，不高不低。

    像神尊那樣，是被信徒所左右了，像心魔那樣，是反過來，自上而下的支配信徒。

    下一秒，明玉兇神惡煞的瞪著曲素隱，“你搶我小師弟的運勢和飛升命格！”

    一個竊取他人運勢和命格的卑劣小偷，擺出一副聰明的模樣，好似很通透豁達，只會讓他更生氣。

    既然你這么通透豁達，這么聰明機智，做什么搶別人？

    自己跳下凡間重塑根基，干嘛中途忽然改變主意？

    曲素隱點點頭：“是啊。”

    差點把明玉氣得冒煙。

    曲素隱：“我做過許多設想，唯獨沒有想到，竟然會栽在壓根跟裴容沒有交集的人手里。”

    因為命運已經改了，裴容沒能拜師，所以薛定諤的師尊和薛定諤的師兄，然后這薛定諤的存在竟然發力，把他拽了下去。

    這叫曲素隱怎么想得到，就算是司命星君，恐怕也難以預料到。

    明玉非常生氣：“要不是你，我會和小師弟失之交臂嗎？”

    曲素隱真誠夸贊：“令師門真是師徒情深，兄弟情深。”

    明玉想跳起來打人了，事實上他也確實要這么干，被明月一聲喝止。

    “明玉。”

    明玉委屈巴巴的重新坐好，聲淚俱下的控訴，“師兄你演我！”

    明明是追著曲素隱才留在白玉京，卻假裝是懷疑出了第四個鬼王。

    明月：“昭明神君心思縝密，你太單純，瞞不過他。”

    明玉：嚶~~

    曲素隱假笑：“哪里哪里，比不過青元真君目光如炬心細如塵。”

    明玉悶悶不樂，“小師弟以后該怎么辦？”

    他還是覺得不甘心，他那么大一個小師弟呀！

    明月卻沉默一下，嘆息一聲，“他若想留在鬼界，就留在這里吧。”

    明玉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槽多無口，忍了又忍，“他不會真想留在這里當個靠臉吃飯的小白臉吧？”

    吃軟飯沒前途啊，就算不能飛升，也不要自暴自棄的當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啊！

    想起黎畫的那些狗言狗語，明玉就感覺特別糟心。

    曲素隱呵呵笑了。

    明玉犀利的目光立馬瞪過去，兇巴巴的說：“笑什么笑！”

    曲素隱：“如果裴容拜在你們師尊門下，青華真君大概是最快樂的一個。”

    明玉不解，懷疑的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