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26節
第27章 有了文氏的提醒, 柳漁這天較往日提早了一些出門,特意在伍氏送寶哥兒去鄰村私塾時就離了家。 集賢齋里,陳昇魂不守舍的盯著每一個從書齋外路過的人, 連眼睛都不眨,生怕錯過了什么。繡樣已經還,那姑娘還會再來嗎? 小伙計一邊撣灰一邊偷眼瞧少東家,這都團團轉了小一時辰了。 正瞧著,忽然見陳昇臉上閃起了光彩,小伙計往門外一瞧,果然, 是那位柳姑娘。 陳昇一喜,下意識就正了正衣冠,又忙拿了一冊書在手, 等著柳漁進書齋來。哪料心里默數了幾個數了,還沒聽到動靜,再抬眼朝外瞧時,哪里還有柳漁身影。 他臉色心里一慌, 也不裝看書了,把手上那書往柜臺上一扔, 人就匆忙追了出去。 “柳姑娘、柳姑娘。” 聽到身后的喊聲,柳漁知道魚上鉤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再回頭時,笑意已經斂去, 轉身看到陳昇, 臉上適時帶出兩分訝意, 而后一福身, 道:“陳少東家。” 儀態極佳,在長豐鎮這樣的小地方著實少見,陳昇雖不走科舉,卻也是讀書人,心里向往的可不就是這么一個女子,一時心跳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一雙眼灼灼望著柳漁:“柳姑娘,你這是要去哪?” 柳漁自然是沒哪里要去的,實在說有哪里要去的話,也就是李宅附近轉轉,看那位李爺是否回來了,不過那是后邊的安排,眼下她只是來釣魚的,魚兒咬著鉤,問她是做什么來的,自然沒有實話了,她一笑,道:“準備去繡鋪看看。” 聽柳漁說是去繡鋪,陳昇有些失落,不過想著也是,她一個姑娘家又不是書生,自然去的是繡鋪不是書齋了,說到繡鋪,他想到了能聊的話題,問柳漁:“姑娘還要繡樣嗎?除了福壽字樣,舍妹那兒還有許多別的,姑娘若有興趣,我都可以替你尋來。” 他癡望著柳漁,目光熾熱又癡纏,一瞬也不舍稍離,仿佛天生就該是要黏在柳漁臉上的。 然而這樣的目光,卻讓柳漁有些微不自在,時光仿佛一瞬間倒轉,她又回到了留仙閣拍賣高臺上,被金主豪客肆無忌憚的打量。 盡管心中清楚,陳昇并不是那些人,與那些人也不一樣,然而柳漁因為自己的經歷,對于過分熱切的目光格外敏感一些,本能的覺得有些微不適。 她沒由來的想起另一個人來。 在發現她的算計之前,陸承驍對她無疑是極喜歡的。 但陸承驍的喜歡是守禮克制、謹守分寸的,柳漁感覺得到,卻并不反感。 只是這念頭也不過一瞬,柳漁便將之遂了出去,再是端方君子,骨子里都厭憎她,又有什么用,說到底她如今行的就是以色.誘人之事,又作什么矯情的去覺得陳昇色令智昏讓她不適,只剩十天了,她要的就是他這一份色令智昏。 柳漁把心思重又放回陳昇身上,搖了搖頭,道:“多謝少東家好意,現下不需要,若之后有需要,柳漁再請少東家幫忙,我還要去繡鋪,先行一步。” 陳昇好不容易才等到柳漁,聽她要走,哪里舍得,一下子急了,話沒過腦就說了出來:“柳姑娘,我也正要去繡鋪附近,不若同行吧。” 柳漁如何能叫他如意,拿捏著火候差不多了,也不與他文火慢熬,直接給陳昇下了一劑猛藥。 “同行?”她難掩詫異看陳昇一眼,又看了看街面上其他行人,面上顯出羞窘為難, “這怕是……于禮不合。” 為何于禮不合,因李下瓜田,禮當避嫌。 柳漁也沒想到,陸承驍前幾日才甩給她的話,如今她自己對著另一個人用上了,雖則陸承驍是真心厭惡她,而她玩的是以退為進。用意不同,卻也感慨命運之奇妙。 陳昇像被人兜頭淋了一盆冷水,臉上也顯出幾分尷尬之色,有些無措地與柳漁一作揖,道:“是在下失禮,那,那姑娘慢走。” 柳漁微點頭一致意,轉身離開了。 陳昇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到底舍不下心心念念的人,想著自己方才也說過是要往繡鋪那邊去的,耐不住就跟上了柳漁,隔著丈許,一前一后走著。 身后的目光如有實質,柳漁借著看小攤上的東西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唇角輕勾了勾。 正是岔道口處,柳漁待要起身轉向繡鋪所在的主街道上去,卻看到遠處一道極為熟悉的身影。 柳漁身子一僵,伍氏竟已找到鎮上來了。 柳漁情知不能讓伍氏看到她,尤其是陳昇就在身后的情況下。 陳昇那目光太癡纏粘膩,以伍氏的精明,只要被她瞧見,只怕是一眼就能看穿,再打聽打聽陳昇情況,不難知道自己在謀劃什么。 整個柳家,誰知道柳漁的打算都不算大事,只柳大郎和伍氏夫妻倆不行。 因為對這夫婦二人而言,仗著柳康笙的偏心以及柳家如今只有寶哥兒一個男孫,且他們長房占了長子又占了長孫的情況下,相比讓柳漁嫁個鎮上小商戶,賣了柳漁獨吞錢款才是受益最大的。 若讓伍氏知道她的謀劃,伍氏不會讓她如愿的,到時只怕要刺激得這夫婦倆發了狠,提前動手也未可知。 柳漁朝身旁看了看,見旁邊就是一家胭脂鋪子,里面姑娘媳婦六七個,這樣的地方陳昇總不好跟進去,找個角落藏一藏,或是與掌柜說說從后門出去,躲過伍氏也便宜。 這么想著,匆忙就往胭脂鋪去,因要避著伍氏,一時走得急了,與胭脂鋪里出來的婦人貼肩撞了一撞。 柳漁連忙致歉,那婦人拍拍肩膀,說了聲無事,便就離去了。 柳漁卻沒發現,她袖中的帕子隨著那一撞飄落了下來。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陳昇卻是瞧了個清楚,他疾走幾步,撿了那落下的帕子,喊住了柳漁。 “柳姑娘,你的手帕。” 伍氏離得還遠,岔道的另一邊,陸承驍打馬而來,那一聲柳姑娘入耳,他驟然勒馬,馬兒揚蹄,半身都騰起在空中,落下時乖覺地歪了歪馬頭,原地踏了幾小步后停了下來。 柳漁被陳昇叫住,回頭見自己手帕在陳昇手中,她急著要避伍氏,接過陳昇手中的帕子微微一福,道了一聲多謝,待轉身要走,不期然看到斜對面坐在馬背上的陸承驍。 她一怔,而后只作不見,連一絲停頓也無,轉身就進了胭脂鋪里。 陳昇站在鋪子外,仍癡癡瞧著柳漁背影。 陸承驍并不知柳漁看到了他,從他的角度看去,郎君拾香帕,美人羞言謝,多美的邂逅。 這場景太熟悉,熟悉到只是換了樣道具,換了個人。 林懷庚說得沒錯,他是瘋了。 曉奔夜行,回來看這個。 卻偏偏無法自控,怔在馬背上,眼睜睜看著昨夜夢里的情景以極為相似的方式真實地在他眼前展開。 陸承驍握著韁繩的指節根根突立,卻發現,除卻這么看著,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做什么?攔住柳漁?拉開柳漁? 他有什么立場? 憑的什么? 憑他當日斥她輕浮不自重嗎。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半夜從縣里往回趕已經夠瘋了,就此打住,柳漁怎樣都與他無關。 然而那聲音微弱又徒勞。 陸承驍頹然呆怔在原地,許久,胭脂鋪門口早已經沒了柳漁身影。 陳昇回頭見到了他,臉上帶了幾分詫異,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上前招呼一聲時,陸承驍卻仿佛根本沒看見他,面上一絲表情也無,一夾馬腹策馬離開了。 ~ 又說胭脂鋪里,柳漁為了避開伍氏,尋了胭脂鋪掌柜低語幾句,只說自己被無賴混子跟上了,請掌柜的幫幫忙,容她從鋪子后門出去。 女掌柜瞧她這顏色,那是半點不懷疑話里有假,也是良善人,指了個小伙計就讓他領了柳漁從后門離開了。 伍氏撲了個空,在鎮上滿轉了幾圈也沒見到柳漁半個人影,等到快日中了才咬著牙歸家去的,回到家里卻見柳漁早已經到家了,伍氏抿起一個冷笑,午間吃飯就當著公爹柳康笙的面發難起來。 “大meimei,今兒巧了,我去鎮上有事,不過路過繡鋪的時候瞧了瞧,我怎么沒見你在哪家繡鋪學什么手藝?” 柳漁一臉的訝異: “大嫂竟也去了繡鋪?不過我上午在繡鋪略看了看,就去了布鋪,拿這幾天打絡子換的錢買了點尺頭回來,準備試試繡幾塊帕子賣,想是撞空了?” 伍氏還不及反應呢,王氏和文氏都激動起來,齊齊看向了柳漁, “你能繡帕子賣了?” 就是柳康笙和林氏也一齊瞧了過去。 柳漁笑笑,道:“試試吧,看看能不能繡最簡單的那種,估計賣不上什么價錢。” 她說得謙虛,王氏和文氏臉上卻是綻開了花,林氏神情則有些復雜,就連柳康笙,雖沒笑臉,面色也和霽不少。 伍氏冷笑,她不信真這么巧,料定柳漁是被自己識破了行藏在說謊,笑著道:“大meimei買了尺頭?可給我瞧瞧都是什么好料子。” 正是尋常女人聽到買了布料時最尋常的反應。 柳漁笑笑,道一聲好,起身回了自己屋里,不一會兒果真捧出幾塊疊得規規整整的尺頭,細軟的白色棉布,正合做手帕的材料。 她在出了胭脂鋪后門時就防了伍氏這一手,這布料拿出來,柳康笙原本因長媳的話心下存的幾分疑心也全都打消了。 伍氏沒想到她真是去了布鋪,眸中疑色未消,卻也知道不好再多問什么了,跟著王氏幾人翻了翻那尺頭,勉強扯了個干巴巴的笑來,道一句:“那還真是巧了。” 這才不作聲了。 而柳漁也只是笑笑,王氏文氏問些關于繡帕子的事她一一答了,然后把尺頭拿回了屋里,似乎對伍氏這近乎盤問一般的行為毫無所覺。 只有柳燕覺得,柳漁現在膽子是真肥了,賣絡子的錢居然敢不跟家里吱一聲,說動就動,而家里其他人竟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滿眼只看到繡帕子能賺來的銀錢了,半句也沒說柳漁。 她最近也乖覺了,自從柳漁折騰出這個刺繡起,她就沒從她手上討著過好,索性也當沒看見。 一家人用過午飯后,柳大郎把伍氏拉回屋里,壓著聲音道:“你剛才怎么回事,怎么沉不住氣,就不怕被那丫頭覺察?” 伍氏把手從柳大郎手里一抽,兀自在桌邊坐下,臉色有些沉,“我總覺得那丫頭不對勁,心里有些不安穩。” “怎么說?” 柳氏把今天去鎮上的事說了一回,道:“那兩家繡鋪我轉了幾回,壓根沒有她的影子,你說真是巧合,她買布去了?” 柳大郎道:“是吧,不然她哪里學來的刺繡,我看三弟妹現在也學得有模有樣的,這作不了假。” 伍氏一聽也是,不過她搖搖頭,道:“不對,雖然說不上來為什么,但我還是覺得她不對,你就不覺得她近來性子跟從前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伍氏這么一說,柳大郎也隱隱有些感覺,只是又說不上來具體,遂有些遲疑。 伍氏便道:“咱一定要等那周牙婆嗎?爹那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咬死了不同意把她弄到縣里富戶家做妾去,這就只能賣了她,要我說,要賣的話遲賣不如早賣,你去找我哥,讓他再訪訪看縣里還有沒有別的出價高的牙婆,有的話咱就別等那周牙婆了,時間拖久了變數多。” 柳大郎搖頭:“哪那么簡單,你當我和大舅兄沒細打聽嗎?那周牙婆是往揚州一帶專帶貴價貨的,才出得起高價錢,給縣里的牙婆過手少說要少二十兩,你舍得?” 伍氏咬牙,自然是舍不得的。 柳大郎拍拍她,“行了,沒幾天了,上回打聽到的,頂多再有十天半個月的,那周牙婆怎么也該到了,就這點時間,她一個小姑娘家家還翻得出花來不成?放寬心。” 倆人把柳漁的身價謀算得明明白白,只誰也沒發現,他們房外的窗邊,柳漁貼墻站著,把屋里夫妻二人壓低著聲音自覺隱秘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柳漁雙手拳在身側,緊攥住了才能強抑住心底噴涌的恨意,原來賣她還真是伍氏一手主導的,連娘家人都摻和了進來。 甚至,她根本不知道柳家人什么時候還打過送她去給縣里富戶做妾的主意,而柳大郎,清清楚楚的知道那周牙婆買人是往揚州妓館里送的。 她自出生不久就在柳家,也叫了他十五年的大哥,柳大郎竟是歹毒至廝。 柳漁身軀輕顫,前世的恐懼、屈辱和絕望,地獄里煎熬的每一個日夜,最后只能一死求個保全,上輩子的苦厄,這輩子的艱辛,原來全拜這夫婦二人所賜。 王氏怎么摻和進來的柳漁現在不知,二房三房目下是還不知情的,所以,眼下能確定的就是柳康笙和柳大郎夫婦,以及伍氏的大哥。 柳漁望一眼柳大郎、伍氏所在的方向,隔著糙厚的土墻,也把這恨意死死穿透烙印了上去。伍氏、柳大郎、柳康笙,遲遲早早,她總要叫他們為自己的所為付出代價。 ~ 長豐鎮里,匆匆從縣里回來的林懷庚和劉璋是暮色西沉才等到陸承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