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18節
他瞧瞧日影,又瞧瞧賬房那邊,該是回去用午食的點了啊。正惆悵,前邊嚴掌柜來了,問:“三少爺今兒可是在鋪子里用飯?” 八寶就歡喜了,這可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他笑吟吟道:“您等等,我這就去問問?” 嚴掌柜笑笑:“去吧,三少爺若是在鋪子里留飯,你跟劉大說一聲,多燒兩個好菜。” 劉大是布鋪伙計,難得的是還自己摸索著學了一手好廚藝,鋪子里掌柜伙計們的一應飯食也就都由他負責。 八寶應一聲,瞧著嚴掌柜回前邊鋪子去了,自己就轉到了賬房。 門也沒關,他就站在門外先敲了敲。 陸承驍心思都在手中歷年賬目上,聽得有人敲門,頭也未抬,應了一聲:“進。” 八寶走進去,見陸承驍仍未抬頭,便說道:“三少爺,嚴掌柜叫我來問一聲,您今兒中午可在鋪子里用飯?” 他一邊問著,一邊瞧陸承驍神色,心下暗暗祈禱,應下、應下、應下! 約莫是各路神仙都太忙了些,沒人聽到他的祈禱,陸承驍寫完最后幾個字時,并未如他所愿應下在鋪子里用午飯,而是活動活動了肩頸,問道:“什么時辰了?” 八寶心里叫苦,還是老實應道,“午初一刻了。” “行。”陸承驍應一聲, “上午先到這,回家用飯吧,我娘怕是等著的。” 說著就擱了筆,起身要走。 抬眼卻見八寶還磨磨蹭蹭在那站著,一臉的有話想說又沒想好到底說是不說…… 陸承驍看他一眼,“你這琢磨什么呢?” 八寶這會子是不說也得說了,“那什么,就那天那姑娘,她今天到現在還沒回去呢,就等在外邊街上轉著,這都轉半上午了,您這會兒出去,一準就叫她撞上了。”所以咱就別出去了吧。 陸承驍:…… “你讓人盯她了 ?” 這話叫人聽不出是個什么情緒來,八寶身子一下就站正了,訥訥道:“這不是……您不愿見嗎,我不得瞧著點,您放心,沒喊別人,就咱鋪子里學徒那不點大的小子。” 陸承驍看他一眼,“以后不必如此。” 至于為什么不必這樣,他沒說,多一句都沒有,已經抬腳出去了。 八寶只能應聲跟上,出鋪子的時候一邊眼觀六路,一邊偷覤陸承驍神色。 說是一直在這街上逗留的人他沒見著,而陸承驍臉上也淡然得很,仿佛就根本沒聽說有人等著堵他這回事。 主仆倆走了一段,八寶也沒見有人追上來,他心下長舒了一口氣,估摸著那姑娘是沒等住離開了。 這氣才松到一半,走在前面的陸承驍腳步頓住了。 始終注意著他的八寶就順著他目光瞧了過去,這一看,臉色就變了變。 他以為已經離開了的人就在左側成衣店里,正要出來,被一年輕男子叫住了,相距不遠,八寶清楚的聽到那年輕男子問,“姑娘家住長豐鎮嗎?” 他轉頭去看陸承驍,就見他雙唇緊抿了起來,只看了那邊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一言不發離開了。 柳漁注意到陸承驍時,只看到遠遠一個背影,他走得很快,柳漁甚至不確定他方才有沒有看見自己。 她顧不得那人糾纏,快步出了成衣店追了出去。 男女間的差距在這時候顯露無疑,陸承驍只是走,而柳漁雖要顧忌旁人目光不能用跑的,卻也是一路疾走,就這樣,也是追了半條長街,轉到了另一條道上才堪堪拉近了與陸承驍的距離。 小道上安靜,她索性小跑著追了過去。 “陸公子。” 她喚了一聲。 八寶的步子頓了頓。 陸承驍恍若未聞。 柳漁心里一個咯噔,只怕自己直覺就要應驗了。 她咬了咬唇,這一回連名帶姓地喚他:“陸承驍!” 這是她第一回 喚了他的名字。 聲音少了素日的輕軟,急、重,帶著微微的喘息。 似是惱了。 陸承驍終于停了腳步,直面迎上她的打量。 她按著心口,氣息還不曾喘勻,便就只是用那雙極漂亮的眼瞳瞪著他,眸中藏著一簇光,熱烈到可以灼入人心,不需開口,已把倔強、委屈和不解都呈了出來,眸光盈盈,坦坦蕩蕩問他要一個解釋。 陸承驍瞧著她這般理直氣壯的模樣,鼻間呵出一個只有他自己能聽清的笑音,迎視著,不說話。 似一場無聲的較量。 這較量,完全被摒棄在戰場之外的八寶先怯了戰,退開去。 沒奈何,這樣的氣氛,他自己都覺著他杵在這兒委實太過多余了些。 柳漁自然沒有真到小跑一段就喘不勻氣的份上,不管是柳家村還是留仙閣,或是干農活或是習舞,她與體弱這個特質從來都不沾邊,她只是需要借機觀察陸承驍。 少年眉目冷峻,一雙清冷的眸子里仿佛什么都沒有,又似乎深藏著什么。 已經不是她能一眼看透的了。 柳漁就知道心里的猜測十之七八是應驗了。 這半上午她想過很多,唯一能想到的破綻就是當日她情急之下追了村正家的嬸子,如果陸承驍那日去而復返瞧見了,那么,這些天的偶遇失敗和他此時的淡漠就都能解釋得通。 柳漁懊惱自己大意,卻也清楚,越是到了這一步,越是不能心虛了去。 她心思電轉,仿佛終于勻過了氣息,就那么看著陸承驍,單刀直問:“陸公子不愿見我?” 先聲奪人,倒還要先問他拿一個交待。 陸承驍看著柳漁那雙澄澈的眼,由衷佩服起她的沉穩和演技來。 頂多十五歲吧,他想。 他十五歲時有她這份城府和心術嗎? 無疑是沒有的。 可縱然他心里再怎么清楚這是怎樣一個人,此時面對她這一聲問,心中仍是無可抑止地泛起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來。 絕情的話語,便半句都說不出口。 “姑娘是覺得,你我之間有什么非見不可的事情?” 他看著她,反問。 然而只是這極細微的讓步,柳漁敏銳的捕捉到了。 不是全無情意,她就還有一線機會。若果真是被看破了那日腳傷是為偽裝,也需引出個話頭來,好作解釋。 如此,帶著幾分羞意微垂了睫羽,那長睫再起,看向陸承驍時,眉眼間已帶了幾分女兒家的嬌怯。柳漁從袖袋里取出幾日未能送出的荷包遞給陸承驍,有些赧然,又帶著些許期待:“這是我自己做的荷包,一直想謝你上回幫我,只是來了鎮上幾回,總遇不上你。” 幫什么呢? 陸承驍自然知道,是背著她翻越了五六重山。 他到現在都清楚記得,那一日他多希望山路永也走不到盡頭。 人生中頭一遭識得了情滋味,美好到輕了重了遠了近了都要在心中轉上無數個來回。 然而山道有盡,情路的盡頭卻遠比山道的盡頭來得更叫他猝不及防。 不及開始便已轟然折斷。 陸承驍垂眸看去,白晳纖細的手中托著的是一只黛藍的荷包,繡著祥云青竹和金色的平安二字。絡子打得精巧,下方綴著雙流蘇,料子不是一等的好,卻已是長豐鎮繡鋪中頂好的材料了,最奪目是樣式和繡藝,瞧得出是花了許多心思的。 他悲哀的發現,哪怕心里豎起千重屏障,當真面對柳漁時仍是不堪一擊。 她輕易就能打破他所有設防,左右他的心跳。 抑不住心頭悲喜交撞間那種言語難繪的癡狂和半是麻木半清醒的痛。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不掙扎,做一個被她算計的傻子又如何呢? 她費盡心思接近“陸三郎”,他不就是陸三郎嗎? 陸承驍心中情緒翻涌,雙眸終于起了波瀾,不復清冷。 柳漁將這細微變化收入眼中,一顆心高懸著,等一個答案——是略過不提,還是單刀直問,不計是哪一種,都在心中快速盤算著應對之法。 陸承驍垂眸自問,當真能做到心無芥蒂嗎?能接受一個滿腹心機、表里不一的女子嗎?那還是他喜歡的那個人嗎? 少頃,終是明了。 他做不到。 既做不到心無芥蒂,又何必空留余地,空費她時間,亂自己心神。 他把薄唇斜出一抹自嘲的弧,冷聲道:“姑娘說笑了,你當時并不需要幫忙不是嗎?” “步履輕盈,何需相助。” 嬌怯的薄紅從柳漁頰上漸漸褪去,只余幾分蒼白的底色,她豐潤的唇輕顫了顫,似乎不敢面對陸承驍,又似是終于了然。 柳漁笑笑,笑容帶著幾分難堪,“原來如此,無怪乎……” 她斂了未盡的話,強笑道:“是我說了謊,你……生氣也是應該。” 承認得這般痛快。 陸承驍哂笑,也辨不清她的難堪失落、羞怯愛慕哪一重是真。未置可否,覺得話至此已經很清楚了,抬腳欲走。 “陸承驍!”柳漁急急把人叫住。 陸承驍頓步看她。 “如果,如果說謊只是因為喜歡你,你……能不能原諒。”柳漁把手中的荷包又往陸承驍身前遞了遞,“這荷包,當作我與你賠禮好不好。” 聲音輕軟,眼里是小心翼翼的期盼與討好。 這樣的柳漁,便是斷情絕愛的仙人也不忍拒絕吧。 陸承驍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荒謬感來。 若非親身體會過她的演技有多么精湛,若非親耳聽到那婦人說她柳漁尋夫家定是尋家境不俗的,若非親眼見她從兩個總角乞兒那里買他的行蹤,他此時必然是要心軟的吧。 畢竟,他只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