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14節
婦人氣極,一甩被兒子扯住的袖子,壓著聲音斥道:“你瘋魔了,你三個哥哥娶妻才出多少聘禮,你就敢張二三十兩的口!” “娘,我這輩子就求您和爹這一回,比哥哥們多花用的聘銀我去賺,算我跟家里借的。” 婦人氣得七竅生煙,“合著你賺的錢不是家里的?” 青年白著臉,最后央求的看著婦人,“娘,我喜歡她,就只想娶她。” 婦人看著兒子乞求的樣子,心里那一股氣勁全xiele。 到底是最疼的小兒子啊,她軟了神色,道:“不單是銀錢的事,四兒,你爹不會同意你娶柳漁的。” “為什么?”這是他今天第二回 問這個問題。 婦人卻不肯開口了。 青年急了眼,“娘,到底為什么,您說明白啊!” 別說村正家的老四,就連不遠處藏著的柳漁都奇怪了,聽話聽音,她還有什么問題不成? 婦人支支吾吾,不肯多說,青年卻哪里肯這般作罷,一味蠻纏,那婦人到底是拿自家小兒子沒轍,四下看了看, “我說了你別到外邊瞎咧咧,這不是能往外邊說的事,回頭牽連你爹。” 青年快被她急死了,“到底什么,您倒是說啊。” 婦人有幾分不安,謹慎的四下瞧了瞧,連柳漁藏身的山道處也瞧了一眼。 幸而還離著幾丈遠,她不曾走近,柳漁也敏銳的覺察到什么,身子半蹲在一片灌木叢后,沒被發現。 那婦人一咬牙,低聲道:“那什么王氏,來歷不明,當年被柳康笙領回來的時候是沒有戶藉的,是柳康笙塞了些錢,給她充作災民報上去入的藉。你細想想,什么人沒戶藉。” 柳漁如遭雷擊,怔在了當場。 婦人聲音雖低,這荒野之地,她還先查看了一遍,倒也沒壓到離得近的柳漁也聽不到的份上。 什么人沒戶藉?惰民、樂籍、疍戶、九姓漁船、伴當、世仆、丐戶都是有戶藉的,入的賤籍。 柳漁手微顫,有些不敢往下想。 她沒有外祖父母,她娘絕口不提她爹的任何事情,甚至在柳燕提起時變得那樣瘋狂。 柳漁唇上血色漸退,王氏過往種種異常在她腦中不停閃現,手無意識攥住一根帶刺的荊棘,她也全然未覺。 青年傻住了,囁嚅著唇,好一會兒不甘道:“您怎知她就不是災民,災民是那么容易頂替的嗎?” 婦人就知他不信,呸一聲,“那年是北邊鬧災,你見過幾千里逃難過來還能養得那么細皮嫩rou的災民?總之你記住了,以后柳漁你就別惦記了。” 說完扯著還沒回過神來的兒子就走。 沒走幾步,前邊山道里走出個人來,婦人嚇得“嗬”一聲,登時往后退了一步。 她明明查看過了,怎么竟還是藏了人,也不知剛才的話有沒有被人聽了去。 待見到是柳漁后,又覺麻煩,心下又悄悄松了一口氣,好歹是事主,總不會把自家事往外瞎捅。 話雖如此,還是在心底暗暗求了一回神佛,千萬別被聽到了才是。十幾年的老黃歷了,她也是被兒子鬧得昏了頭,才會翻出來說。 然而看著柳漁煞白的臉,婦人就知道這回神佛沒聽到她的祈求了,她慌得扯著自家兒子就轉頭往另一條小道走。 柳漁活到這輩子才遇上這么一個除王氏之外,可能知道她身世的人,哪里能讓婦人就這么離開,連一貫的謹慎都忘了,防備著陸承驍會不會還沒走遠,做戲做全套也被她全丟到了腦后。 她喚了聲嬸子,提著裙擺匆匆就追了過去。 三個人轉進了另一條小道,誰也沒發現遠處樹后還站著一個去而復返的人。 柳漁與那母子二人一個走一個追,婦人那邊有個明顯胳膊肘往外拐的,這場膠著的追趕便沒有持續得太久,在一片青田間的阡陌里叫柳漁把人給追上了。 田連阡陌,無遮無蔽,這下倒真不用再擔心有什么耳目了。 柳漁扯住婦人衣擺,近乎哀求地望著她:“嬸子,您還知道些什么嗎?告訴我行不行。” 明眸朱唇,肌膚如瓷,就連求懇也帶著一種讓人忍不住要心生憐惜的柔軟脆弱。 婦人倒是明白了小兒子為什么就那樣一頭扎了進去,這樣一張臉,她也不忍拒絕,只是有些事也是當年她和老頭子連蒙帶猜的拼湊出來,哪里能往外說道。 婦人嘆氣道:“不是不與你細說,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嬸剛才的話沒別的意思,你別多想,真想知道什么就回家問問你娘吧,誰也沒有她自己清楚不是,你們親母女間有什么不可說的。” 說完拍拍柳漁的手,將袖子拂開柳漁的手,轉身離去了。 青年還拖著腳邁不動步子,頻頻回頭看柳漁,被他娘瞪一眼,扯著走遠了。 柳漁頹然站在原地,腦子里亂成了一團。 一只蛙從腳邊跳過,她終于醒過神來,往騾車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盡管隔著房子什么也看不到,柳漁仍是警醒了起來,匆匆離開了這里。 陸承驍仍站在原處,看著她追上那對母子,看著她離開走遠。 他離得遠,那對母子后來壓低聲音說的話他并未聽清,可柳漁腳步輕盈的身影映入他眼中,卻是越來越陌生。 他心中空洞,握著手中的藥瓶,一時只覺荒謬。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漆黑的天幕蓋了下來。 陸承驍譏誚一笑,轉身離開。 八寶瞧著天色,早急得團團轉了,終于看到人,他笑著迎上去,還沒開口就發現陸承驍臉色不對。 怎么說呢,三月的天,卻寒得像冰。 眸子里是一絲情緒不帶的黑。 這和前一趟回來時反差太大了,明明剛從山里出來的時候心情好得不得了,怎么折回去一趟再回來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八寶一下就噤了聲,連一聲三少爺也沒敢喊,瞧著陸承驍進了車廂里坐下,他牽著騾子轉了頭就坐上車幫,揮鞭駕起車來。 只時不時試圖往后面的車廂里偷瞧上一眼。 陸承驍全然不覺。 他閉上眼,像是失了一身的力氣,仰頭靠在車廂壁上,在騾車規律的晃動中試圖將思緒放空。 然而不能,自兩人相遇起的每一幕都在他腦海中閃現,柳漁的一顰一笑皆在眼前。 空氣中似乎有什么膠著了起來,吸進肺里,窒悶非常。 他不明白,怎么有人能有那么好的演技呢,疼得臉都變了色,怎么做到的。 臉色發白可以控制,那羞澀臉紅呢? 又有什么是真的? 陸承驍想到自己那些心思,只覺自己是個十足的傻子。 作者有話說: 注:關于賤籍的資料來自百度。感謝在2022-03-10 12:01:00~2022-03-11 12:01: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咪咪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勒馬聽風 2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9章 柳漁歸家遲了。 因為她的晚歸,柳家已經鬧翻了天,柳康笙發了一通脾氣后,支使著柳二郎、柳三郎弟兄倆個一個去村里,一個往鎮上尋人去。 十五年了,這家里第一回 為柳漁鬧出這樣的陣仗來,別說王氏和柳燕,就是嫁進這家里才幾年的文氏一時都懵了。 她想不明白,不就是晚些回來嗎?柳漁從前進山拾柴,這個點沒回來再正常不過,公公是連過問都不會過問一句的,何況是今日這樣大動肝火? 柳二郎和柳三郎一臉莫名,私心里覺得柳康笙小題大做,可誰也沒有忤逆柳康笙的膽兒,累了一天,連口氣都沒帶歇的,又雙雙出門尋人去。 才出家門不遠,遠遠見柳漁提著一捆草藥回來,柳二郎松了口氣,迎過去幾步,問道:“去山里了?” 柳漁應了一聲,正奇怪兩人這時候出來做什么,柳三郎已經快嘴把家里的情況說了一通,而后道:“你緊著皮吧,好久沒見爹發過這么大的火了,我差點就得往鎮里去找你,幸好你回來了,我不用再跑這一遭。” 柳漁皺眉,柳康笙這是疑心生暗鬼,懷疑她跑了? 兄妹三人一起回的柳家院子,柳康笙正沉著臉在院中踱步,聽到動靜一轉頭就看見人回來了。 不待他發作,柳二郎已經幫著說話了,“爹,阿漁是進山采藥了。” 柳康笙掃了眼柳漁手中提著的藥草,冷哼一聲,終是按捺住了沒有發作這便宜女兒。 他轉身進了堂屋,王氏一個箭步過來,在柳漁手臂上一擰,“你怎么回事,中午都沒回來吃飯,進山采這么點藥草要三四個時辰?” 柳漁拂開王氏擰人的手,心里厭惡,卻不得不應付,仍是對著陸承驍那套說辭。 “在山里被條蛇嚇著,扭了腳,不那么疼了才敢出來。” 王氏就著昏暗的天光朝她腳上看去,見右鞋一側果然染上了山泥,才知是誤會了,面上帶出幾分訕訕來。 “沒事吧?” 柳漁能說什么,淡淡說了句:“還好。” 她把草藥提到灶房,拿塊竹匾架起來,把草藥在竹匾上一一鋪開,一邊鋪著,一邊想著剛才在從村正家的嬸子口中聽到的話,尋思著怎么能從王氏口中套出話來。 王氏平白擰了她一把,正有幾分虧心,家里人都往堂屋吃晚飯去了,她給柳漁打了盆水送到了灶房,“凈一凈手吃飯吧,中午都沒吃,這個等下空了再弄。” 柳漁手下的動作頓了頓。 王氏是個矛盾的人,像是完全分裂的兩個人,有時候柳漁覺得王氏是極厭憎她的,可大多時候她又會有屬于母親的慈和柔軟,厭憎她時就像前兩日那樣,正常起來就像現在。 她想不出來一個人到底是怎么能在這兩種極端的情感上反復跳躍的,只能往自己父親那一輩的事情去套,想到此,柳漁側頭看向王氏,忽而道:“我回得這么晚,其實不全是因為腳扭了。” 王氏愣了愣,向著灶屋門外看了一眼,問:“那怎么回得這么遲?” 柳漁垂了垂眸子,把鬼話在心里打了個腹稿,而后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面色發白。 “躥到我腳上的蛇,是從墳包里鉆出來的,我被嚇到就昏過去了。”她說到這里顫了顫,抬眼看王氏神色,“我做了個怪夢,夢里全是霧,什么也看不清,有個男人……不,他會飄,他說是……說是我爹……” 王氏陡然看向柳漁,瞳孔驟縮。 柳漁像是有些驚著了,又更多的是不安,“我一直一直醒不過來,爹說他沒人祭拜。” “怦”的一聲,王氏猛然起身,帶翻了放在長凳上的水盆,水淌了一地,又把王氏的裙擺和鞋子潑了個濕透。 堂屋里大丫跑出來瞧情況,王氏低了頭避過柳漁目光,說去換雙鞋,轉身就走了。 腳步匆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