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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簪雪 第99節

    停頓須臾, 卻沒接著往下說。

    當初什么呢,當初他奉顯禎帝旨意, 受太子臨終托孤, 頭兩年為了照料病重的小殿下, 無法顧及其他,待他騰出手來……

    卻怕消息走漏,不敢與舊人通信。

    后來,他眼睜睜看著霍顯被逐出家門,越走越偏,霍顯這兩個字也被越傳越邪門,樓盼春半信半疑,但這份疑慮,也讓他徹底斷了與霍顯聯系的念想。

    樓盼春沒有辦法對霍顯解釋,如今再多言辭都顯得蒼白,都是辯解。

    因為他確確實實,拋棄了他。

    樓盼春長嘆一聲,抬手抹了把臉,把自己從舊事中拉扯回來,在霍顯肩上重重拍了兩下,“師父對不住你,你怨我也是應該的?!?/br>
    他沒立刻將手拿開,而是在霍顯肩上握了握,那內疚與歉意似要通過手里的力道傳達給霍顯。

    同時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那個乖戾單薄的少年真的長大了,他的肩膀變得寬厚而結實,像一堵經過千錘百煉的墻。

    扛得住風雨。

    霍顯沒有說話,身體都沒有晃一下,他虛搭著眼,看著庭階前樓盼春的影子,原本該五味雜陳的心卻平靜如水,過了好久才說:“沒怪你?!?/br>
    起初確實有些委屈,但若非要怨恨樓盼春沒能力排眾議信他品行非壞,又實在有些矯情了,何況霍顯實則并不認為他們所擔心畏懼的有什么不對。

    他確實有過無數次生出邪念,想干脆當一個惡人。

    是故這世上人若都只因他是個好人而疼惜他,那倒也沒什么意思,但非要旁人能容得下你的惡,又實在強人所難了。

    “師父?!彼D目看樓盼春,說:“你能活著,我挺開心的,真的。”

    樓盼春老眼紅了。

    忽聞腳步聲漸近,撇頭就瞧見他那小徒弟往這里來,而后似瞧見他們兩人在這兒,便頓在原地不走了,樓盼春匆忙低頭抹了抹眼,可不能叫姬玉落看他笑話。

    霍顯也瞧見來人了,他的視線沒有收回來,臉色也稍稍松緩些。

    樓盼春沒有察覺,他尚不知這兩人之間的關系,只以為他二人仍不過是各取所需,且看朝露提起霍顯咬牙切齒的模樣,想來兩人關系并不和睦。

    不和睦是正常的。

    兩個又兇又倔的性子,只怕說不到三句就要打起來,當初留姬玉落周旋在霍顯和謝宿白之間,樓盼春也是有過遲疑的,只那會兒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他順著霍顯的視線重新看過去,道:“當初啊,我打第一眼見這小丫頭,她那眼神里的兇勁兒,跟你少時一模一樣,我便起了將她留在身邊的心思,也是留個念想給自己,誰料……”

    樓盼春不知是笑還是嘆,說:“她連不愿拜人為師,都跟你如出一轍,我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她跪下喊我聲師父,你們二人,也算是緣分?!?/br>
    霍顯眸光轉動,不置可否。

    末了笑說:“看出來了?!?/br>
    姬玉落似是站久了,往墻上一靠,手里攥著腰間的玉帶,低著腦袋,一下一下甩著。

    樓盼春知道他們要啟程了,今日來也不過是了個念想,雖話沒說兩句,不過他們之間本不多言,于是也不多加耽擱,起身道:“我也回營了。”

    霍顯“嗯”了聲,默不作聲陪樓盼春走了半程,才折回去找姬玉落。

    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齊齊備了四五輛。

    霍顯上車后,費了翻勁把朝露從車上丟下來,一行人才終于啟程。

    途中,姬玉落也沒有過問他們師徒兩人之間的對話,她似乎對這些漠不關心,只一心盯著藥匣子里的藥,將它晃得叮當響。

    但再怎么響,里頭也只剩一顆藥了。

    姬玉落轉頭問他,“沒有了?”

    霍顯道:“嗯,沒了?!?/br>
    這是他從趙庸休憩的房里搜出來的藥,趙庸入獄后便將藥藏置的地方告知了他,但這人太狡猾,統共就沒有多備。

    姬玉落又問:“你都搜過了,沒有發現藥方?”

    霍顯笑了,“這蠱毒便是趙庸親手所制,解藥的藥方在他腦子里呢,無需記在紙上,他不會冒這種風險。”

    姬玉落擱下藥匣,雪霧一樣的眉頭輕輕攏起,道:“靜塵師太還沒有來信么?!?/br>
    提起靜塵師太,霍顯也隱隱皺了皺眉,但未怕姬玉落察覺,很快又松開了。

    他捏著姬玉落細白的指尖,說:“哪有那么快?!?/br>
    為防姬玉落再問,他索性湊過去親了親她,親得她意亂情迷,便也沒功夫多問了。

    這一路沒有多停,駕車自有人輪換,他們吃飯睡覺都在車里,姬玉落被霍顯這么抱在懷里親了幾日,心里無端的不安也暫時被拋到腦后。

    但到得京都,望著大白日戒嚴的城門,竟然只進不出,姬玉落那點才被安撫下去的忐忑頓時又浮了上來。

    進到城中,正要著人去問時,對面忽然有人策馬奔來,那不是南月是誰?

    南月急急勒馬停下,他早就收到霍顯的信,算著日子猜他今日要進城,一路從北鎮撫司趕過來,因行得太急,途中還撞翻了別人的攤子,都來不及賠禮,這會兒臉都紅了,他甚至喘不過氣,說:“主子,趙庸跑了!”

    姬玉落猛然抬首,眸光寒峭地看向南月。

    南月緊接著說:“已經是前幾日的事了,不止是城門,宮門也都封了,但今日趙庸進宮了!有人在司禮監見到他,但轉頭又沒影了,太和殿莫名起火,想來也是他的手筆,幸而新帝機敏,人倒是沒有大礙,可遲遲不見那狗閹蹤影,禁軍不肯讓錦衣衛插手,唯恐我們里應外合,也不知眼下宮里什么情形,還有……”

    他驀地頓住,沒往下說。

    聞言,霍顯一怔。

    禁軍將城門和宮門嚴防死守,但獨獨漏了一個地方。

    姬玉落也幾乎是立即反應過來,她從馬車上躍下,割斷了拴在馬與車之間的繩索,蹬上馬道:“我去看看,朝露跟上!”

    那邊,朝露也迅速牽了匹馬追上。

    霍顯面色冷戾,偌大皇宮,可供趙庸藏身之地太多了,也只有霍顯對其熟門熟路,他垮上馬,說:“去,召集人馬跟我進宮?!?/br>
    南月卻是攔住他,他咬著牙,像是在忍耐什么,忍得眼都紅了,“主子,還有一件事……承愿寺起火,無人生還,包括靜塵師太?!?/br>
    霍顯頓住,看向南月。

    他沒有說話,勒著韁繩的手收緊了些,沒人知道他在這沉默片刻想的是什么,只聽他低聲道:“此事不許與她說。”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他說罷便將馬腹一夾,徑直往皇宮疾馳,然而卻在半路上將韁繩猛地一勒。

    南月險些撞上去,“主子?”

    霍顯臉色微變,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甚至來不及與南月交代,忽然掉頭往姬玉落去的方向跑。

    南月來不及反應,被他撞得往旁邊讓了讓,調整過來才緊跟而上,但沒追兩條街,霍顯就徹底沒影了。

    霍顯將馬趕得飛快,簡直是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經過鬧事,惹出一番動靜也全然不顧。

    他臉都白了,勒著韁繩的手心也磨出了血。

    卻在將近時聽到“轟”地一聲,不遠處發出一聲巨響,蕭家茶樓就在眼前崩塌,連帶著周遭幾間店鋪也沒能幸免,連就近的行人都被炸傷,沙礫撲面而來,沿街的地面跟著震了幾震,鬼哭狼嚎,人們抱頭亂竄,馬兒受驚不肯上前,硬生生將霍顯往后帶了幾步。

    南月趕到時,那茶樓廢墟下壓的全是尸體,客人的,伙計的,連掌柜也沒有幸免。

    霍顯抿著唇,死命將壓在瓦礫上的粗壯楹柱扛起,眼眶因為費力都紅了,他將能看到的人一個個拖出來,可他沒找到姬玉落。

    第109章

    蕭氏茶樓的密道埋放了大量炸藥, 爆炸后的茶樓頃刻倒塌,殘垣斷壁,火堆散落各處, 一片狼藉。

    火燒的廢墟曾經是霍顯的噩夢。

    東宮生變之后,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夢到大火過后的宮殿, 那里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了, 地上都是殘余的小簇火堆,內侍扒開火堆, 便能看到底下面目全非的焦尸。

    那夜他也這樣翻找過,他沒有找到樓盼春, 沒有找到太子, 沒有找到小殿下。

    后來這些人成了霍顯無數個夜里的???,他們總會在他夢里逗留那么片刻。

    夢里懷瑾太子溫文爾雅,在東宮遇見,時不時會給他講學, 講那些先生們都講不出的學問。

    只是霍顯不愛聽。

    可他也并未因霍顯不愛便敷衍了事, 他常說:“以后啊你們就懂了?!?/br>
    長孫連鈺更是舉止文雅,儼然一個謙謙小君子,他會在太子離開后說, 毫不留情地指出:“你沒聽懂,我再給你講一遍?!?/br>
    是個古板的小少年。

    但也有頑劣的一面, 只他太拘束自己,只敢在無人時露出天真爛漫的模樣。

    樓盼春自不必說, 他在夢里仍是為老不尊,逼著霍顯陪他喝酒, 卻不讓他沾染半口, 用那酒味兒吊著他, 饞著他,然后哈哈大笑。

    半醉半醒時他總說,要教霍顯這世上最厲害的陣法,最厲害的身法,待來日更要帶他一道上戰場殺敵。

    他們師徒聯手,必是全大雍無人能敵的武將。

    霍顯少時脾性實在不好,沒有遇到幾個愿意拉他一把的人,難得的這幾人,在那場大火里,永遠留在了那片廢墟。

    現在他們回來了,可又好像沒有回來。

    那場火葬送掉的,是所有人,它將無數人都推向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其中也包括霍顯自己。

    在初入北鎮撫司的那兩年,他甚至夢到自己也變成了廢墟里的一具焦尸,面目全非。

    起初會驚醒,會恐懼,可夢的次數多了,漸漸就只剩下麻木。

    直到他在那層層廢墟下面,挖出了姬玉落。

    霍顯的手到現在還是涼的。

    府醫走了,太醫又來了。

    霍府的府醫不比太醫院的差,但太醫仍舊來了趟,是為了給宮里那位復命的。

    霍顯沒有攔他,順便也聽他說了說診斷結果。

    說得大差不差,皮外傷居多,但不是被炸的,而是被砸的。姬玉落被找到的地方不在茶樓里頭,而是在茶樓與旁邊一家店面中間的窄巷,她反應快,想必在火藥引發之前就跳窗了,但對方下了死手,埋放的火藥威力極大,連帶著相鄰的店鋪也跟著塌,姬玉落就被埋在兩座樓之間的瓦墻下,是不幸中的萬幸。

    可有一處傷最為要緊,砸在了額頭。

    她方才上藥時醒過片刻,又渾渾噩噩昏了過去,再叫不醒。

    南月送走太醫,撩了簾子回來,道:“太醫——”

    屋里太安靜了,他這么一開口便顯得嗓音有些大,忙壓低聲音,道:“太醫說,夫人傷了腦袋,恐怕這陣子都是時醒時睡,持續多久沒個準頭,但夫人底子好,好生養著沒什么事?!?/br>
    南月說話時從后頭偷瞄霍顯,他整個人潦草得很,指甲縫里都是灰,手背上也是因為挖人而劃出的傷,方才上藥霍顯的都沒有親自來,因為他的手是僵的,他怕顫抖會弄疼姬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