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7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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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叫劉五的錦衣衛轉過身來,憋得臉都紅了,“大人,我、我家那幺兒又犯病了,得去看看。” 話音落地,籬陽面露了然。 劉五媳婦兒年初剛生了個閨女,可惜生來就患羊角風,時不時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娃受盡了罪,就這兩個月,劉五沒少因銀子的事cao心,接連向司里支了幾個月的俸祿。 于是籬陽緊接著道:“劉哥,你那兒銀子夠嗎?要不我——” 說話間,一枚腰牌從空中丟了過去,籬陽頓時噤聲。劉五接住,一看是霍家的牌子,就聽霍顯道:“去府里支錢,缺多少盡管跟賬房說,別為了那幾個銅板苦了孩子。” 劉五酸著眼,哽咽道:“欸。” 見他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霍顯皺了下眉,“嘖,就這么走著去?牽匹馬再走。” “欸,欸!”劉五打起精神,拔腿便往外跑。 籬陽看著,嘆氣道:“劉哥那孩子也是挺可憐,” 霍顯沒說話,抬腳要上臺階,卻忽然又被不知打哪冒出來的錦衣衛叫住,他忍氣捏了捏鼻梁,腳步一拐,往另一頭走去。 姬玉落已在值房里等了許久,無意聽到霍顯與劉五談話,一時覺得納罕,便多站了片刻。 她推門出去,正要跟著離開的籬陽腳下一停,轉頭過來:“夫人。” 他往另一頭看了眼,說:“大人有事給耽擱了。” 姬玉落“嗯”了聲,好奇地往劉五離開的方向看,道:“你們錦衣衛不都是官宦子弟,錦衣玉食的,方才那個是怎么回事?” 籬陽笑了一下,“夫人有所不知,錦衣衛里確實許多是靠承襲上任,家里體面,可其實也不少是層層選拔進來的,這些人大多家境貧寒,就指著這身衣服和腰牌掙體面呢,那劉五便是這樣的人,可不容易了,家里還有個生病的老母,若不是大人接濟著,更難熬。” 姬玉落抱臂往門框上靠,聞言點了點頭,“你們大人這么慈悲心腸呢?” 籬陽想到什么,重重點頭,抵唇咳了聲,說:“我們大人一向很好,別看他脾氣不好,有時說話陰陽怪氣,動起怒來房頂都鎮不住,但其實鎮撫司許多弟兄都受過他的恩惠,大人雖出身宣平侯府,但當初進錦衣衛時沒靠家里幫襯,他也是靠考核選拔才進來的,最懂這些人的不易了,平日里私賬也沒少走。” 籬陽說得感動極了,姬玉落安靜聽著,道:“可你們大人俸祿又有幾個銀子,不也都是貪污受賄來的么?” 籬陽怔了怔,“……” 說到這兒,姬玉落更好奇了,道:“他這貪污受賄的贓款,是真收了?” 籬陽猶豫,壓低聲音道:“在這個位置,有時也是身不由己,大人說了,要當個爛人,就得從骨子里腐朽給他們看,裝也得裝得像。” 姬玉落笑:“那他這是劫富濟貧?” 籬陽摸了摸鼻子,一時無言。 但看到姬玉落那毫無芥蒂的笑,他頓時反應過來,他跟這催雪樓的人證什么清白,她自己就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 姬玉落似是能看出他心中的腹誹,不由莞爾:“你這么護著他,倒是衷心,往后錦衣衛呆不下去了,不若替我做事如何?我們那兒比這兒自在,還不用日日點卯。” 籬陽心驚,然還不待他回話,身后就有聲音傳來:“還不快謝過夫人。” 他猛然回頭,原來是霍顯回來了。 霍顯似笑非笑地看著姬玉落,“說不準將來真有那天,咱們都得跟著夫人混飯吃呢,是不是?” 籬陽低頭,聽出了些許打情罵俏的意味,找了借口匆忙退下,姬玉落進到房里,霍顯緊隨其后。 房門闔上,她就靠在門板上,側頭看著霍顯。 霍顯走過去,高大的身影覆蓋在她身上,捏住她的下巴吻下去,放開時姬玉落的唇已經染上了深色,比原來更好看。 她撩眼看他。 平靜地,淡淡地,但又含著那么一絲欲說還休的意味在里頭,就是這一絲足以將人釣住,但對姬玉落來說興許只是平常的眼神,霍顯覺得她像是個施蠱的人。 他道:“找我有什么要緊事?” 平白無故,姬玉落應該不至于找到鎮撫司來。 緊接著,姬玉落便從袖袋里拿出一只盒子,說:“受人之托,跑這么一趟,我是來給霍大人送藥的。” 這盒子甚是眼熟,霍顯立即便明白過來,是靜塵師太配制的新解藥。 他頓了頓,伸手接過,再看姬玉落,她臉上并沒有太過震驚的情緒,不像是剛知道的樣子。 她心平氣和地走到桌前坐下,繼續吃那碗本是給霍顯帶來的瘦rou粥。 碗已經將要見底了,根本也不見得是給他帶的。 或者本是要給他的,后來又不樂意給了。 姬玉落吃下幾口,才說:“你先服下,看看有什么療效,盛蘭心說,師太那里已愈發接近解藥的配方了,應該有很大把握能解了你的毒。” 她說罷,停了瞬,抬頭看他:“你原本知道這事兒么?” 霍顯服下藥,抬了抬眉梢,“當然知道——” “你不知道。”姬玉落打斷他的話。 在今日之前,她被霍顯那勝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樣子唬弄住了,他井然有序地安排一切,讓人以為他也給自己穩穩當當地安排好了一條退路,盡管姬玉落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什么法子能逼趙庸臨死前替他解毒? 但霍顯總該是有辦法的。 可其實他沒有,所以他才會在這些日子迅速地搜羅證據,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斬斷趙庸的退路,然后甕中捉鱉。 至于他,那時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為寧王安排了更適合的人選,宣平侯和文彬,倘若真有敵軍逼宮的那一日,寧王府的兵力將成為文彬和宣平侯的助益。 姬玉落扯了扯唇角,笑道:“以身殉國,真令人感動,霍顯,你不愧是姓霍的。” 自盛蘭心走后,她心中便沒來由騰起一簇無名怒火,一路走來,這火苗熄滅了,卻化作了一股煩悶之氣。 因為她愈發發現,霍顯其實是個很不受控的人,他不像朝露,也不像催雪樓里的任何一個人,可以照她的心意令行禁止。 他甚至可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消失不見了,他似乎本身就沒那么想活著。 可為什么? 姬玉落自知骨子里沒有那種圣潔的東西,所以她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霍顯。 誠然,她也并不想。 她只是覺得,霍顯就像一匹馴不服的野馬,格外令人討厭。 第77章 四目相對, 房里有片刻的寂靜。 姬玉落話里的譏諷意味,是個人都能聽得出來。 霍顯垂眼笑笑,沒接這話, 他走過來, 看著她面前的瓷碗, 說:“這粥好吃么?” 姬玉落不是那種糾纏不休, 非討要個說法的人,何況她心里明白, 此事沒有說法,他們都有各自的算盤。 她不冷不熱“嗯”了聲, 收拾了食盒道:“我吩咐了籬陽請大夫來, 以防藥性與毒性相沖引起不適。東西送到,我先走了。” 衣擺自霍顯手邊擦過,倏地被他反手攥住,姬玉落擰眉回過頭, 就聽霍顯道:“太仆寺新進了一批軍馬, 我打算給錦衣衛多添幾匹,要不要跟我去挑?養在貍花山的御馬場,這會兒出城還來得及。” 姬玉落稍頓, 正在想她去做什么,就被霍顯拉著轉了半圈, 徑直推門出去,從馬廄里牽出兩匹馬。 - 途徑鬧市, 人煙阜盛,暮色里的祈愿花燈夜夜都漫天升起, 起初還有些新鮮, 連著幾日便也沒那么稀罕了, 兩人騎馬慢行,一路穿過人群,行至城門口。 城門的士兵看了腰牌,很快便予以放行。 出了城,馬才能肆無忌憚地跑起來,貍花山尚有些距離,行至中途時姬玉落也沒想明白,他好端端,做什么非要夜里來挑馬。 這個時辰,便是太仆寺的官員也該下職了。 倏地,快她一步的霍顯忽然在一棵榕樹下停住,姬玉落往前趕上幾步,“怎么了?” 霍顯抬著下頷示意她看遠處山上的塔尖,那是御馬場的位置,就快到了。 他道:“咱們比比,看誰先到?” 姬玉落看了眼霍顯,又看了眼塔尖,她功夫上落他一成,至今還有些耿耿于懷,加上今夜心里也不那么痛快,幾乎想也不想,還不等開始,便拽著韁繩飛了出去。 霍顯一怔,啞然失笑,揚鞭追上,他喊道:“前面是一片密林,枝杈低,小心劃傷,咱們這沒有彩頭,不必太較真兒。” 他的聲音被風吹來又吹散,姬玉落才不理會,她余光注視著將要追上自己的影子,揚手又揮下一鞭,馬蹄聲愈來愈快,任風撲面而來,竟生出一絲快意之感。 然而霍顯的騎術她在新婚那日就領教過了,人群里他尚能跑得飛起,此時山路空曠,他就像一陣風似的,身子伏低,衣袂翩起,已經追上了她。 姬玉落眉梢輕壓,側頭看他一眼,就見霍顯也笑著望過來,她一抿唇角,愈發較勁,眨眼就到了霍顯說的那片密林。 穿過這片林子,不遠處便是御馬場了。 這林子的樹枝杈確實長得低,樹葉又茂盛,人騎馬從林里穿過,很容易被勾住衣料,劃破肌膚。 姬玉落忽地心生一計,她折斷枝杈,當作利劍向霍顯擲去,霍顯果然勒馬躲開,姬玉落趁機先他一步邁進密林,而后拉住一簇枝葉,跑出一段距離才松開,頓時回彈。 那繁茂的枝葉像一張巨大的網,朝后面的一人一馬籠去,幸而霍顯及時伏低身子,才險險躲過一劫。 他簡直氣笑了。 而待他剛勉強坐穩時,前面的人又一鞭子甩了過來。 霍顯往后仰去,眼疾手快地攥住那條馬鞭,往回一拉,姬玉落的身子頓時歪了歪,她回頭看他,手里力道更重,企圖將鞭子拽回去。 霍顯死不松手。 兩人你來我往地拉扯著,眼見就將距離越扯越近了。 霍顯喘著氣道:“你這比試的手段可不光彩,下手太狠了吧,玉落小姐?” 姬玉落道:“我又不是你,要什么光彩。” 說話間,兩人之間的距離被馬鞭縮短,夾著馬腹的腿幾乎都擦在一起了。 姬玉落干脆松開手,轉而去攻他的上軀,交手間,衣料摩擦的摩擦聲簌簌作響。 一時間無人去管那馬兒往何處跑,再抬頭時就見兩棵大樹并排攔在前面,眼看就要撞上去,兩人雙雙松手,緊急拉住韁繩,只聞一聲驚啼,馬兒高仰,馬背上的人當即躍下,滾落在草堆上。 姬玉落累極了,仰躺在草堆上喘息,四周綠樹環繞,只余頭頂窄小的天,半彎的月亮如掛在樹梢,風一吹,搖搖欲墜,像要掉下來似的。 她鬢角濕了,心頭也暢快了,這才明白過來霍顯根本不是來挑馬的,而且來跑馬的。 這一通疾騁,便是再有郁悶也化解開了。 這時,身側傳來一陣很低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