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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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月隔著屏風來問:“主子,還去衛所嗎?” “去。”霍顯看了眼屋里,丫鬟仆婦都在忙了,又瞥了眼姬玉落,才整裝邁了出去。 - 七八年前朝廷里的事,籬陽可能比霍顯更清楚。 承和帝把他一手推到趙庸身邊,沒幾年就撒手人寰了,什么都沒留,只在錦衣衛給他留了個能用的籬陽。 聽霍顯問起當年事,時隔久遠,籬陽思忖片刻才道:“皇——先帝想擺脫司禮監桎梏,一心尋機會想要廢東廠,可苦于無果,他定是不知密道的事,否則早就查到鎮國公頭上了,先帝那時對鎮國公還很是信任,甚至還想倚仗他推翻趙庸。” 話音落地,籬陽臉色倏地一變。 承和帝繼位時身子還健朗,可后來卻忽然不好了,病痛如山雨傾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正是從他與蕭騁袒露本心時起! 趙庸歷來喜歡膽小無能又聽話的皇帝,當年懷瑾太子薨后,東宮空懸,顯禎帝一直到駕崩都沒立上儲君,就像趙庸后來挑中了順安帝一樣,當年他也挑中了默默無聞、身份低微的六皇子,也就是先帝。 先帝在他面前裝愚蠢、扮無能,可他終究是沒沉得住氣,急著蠶食閹黨的力量,以至于遭到了反噬,因為他根本就找錯了人! 霍顯從他只言片語中猜到來龍去脈,又問:“霍玦戰敗后,趙庸曾親自去過一趟云陽,從京都快馬加鞭去云陽,來回最快也要二十日,你可有印象?” 二十日太長了,趙庸從未告過這么長的假外出,籬陽正欲搖頭時,忽而頓住,“那陣子趙庸生過一場大病,有將至一月沒伺候在御前,也就是那日起,先帝趁機免了趙庸在御前伺候,會是那次么?” 霍顯深思地點著桌案,“霍玦戰敗……那時正亂著,他為何要趕在那個時候去云陽,當時還發生了什么事?” 宣州痛失兩座城池,當時朝中的事兒太多了。 先是派兵奪城,武器糧草都需重備,宣州的流民都往京都來,還發起了疫病,簡直是雪上加霜,賑災款是流水一樣的往下撥;另一邊還得收拾云陽的爛攤子,災后重建是必須的,軍事上有巡查御史盯著,但庫銀的事就得派戶部大臣前去稽核—— 庫銀…… 霍顯驀然抬首,“當年下派去稽核府庫銀兩的是誰?” 第46章 姬玉落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 陰雨天室內昏暗,窗外雨聲綿綿,屋里燒著炭火, 尤其好眠, 紅霜來喂藥, 她也不肯起, 囫圇咽了幾口粥,倒頭又睡, 像是要把這幾日缺的覺都補回來。 雷雨聲遠去,她又夢到喬家人了。 她又夢到喬夫人了—— 那是化雪的時節, 春寒料峭, 卻已有新意。她從千芳閣的暗牢逃走時不敢停歇,直到將追她的人遙遙甩在身后,她知道是那個姓林的夫人故意將她賣掉。 小孩子生性都是敏感的,雖與姬家人相處不過兩日, 可那些大人們看到她時震驚害怕的眼神, 她知道那個大宅院里沒有人喜歡她,可她還是得走回去,總不能餓死吧。 路走多, 鞋也破了。 來時規整的小鞭子也散作一團。 困了就歇在破廟里,餓了就去偷去搶, 每日都要上演一出被人圍追堵截的戲碼,于是腳底那雙鞋愈磨愈破, 終于有一日沒跑掉,那些被偷了錢袋食物的人將她包圍, 邊打邊罵。 就在一剎那, 周遭聲音散開, 有輛馬車停在一旁,車里下來個神仙似的女子,姬玉落這輩子沒見過如此溫婉貌美之人,她伸出手去撥她遮住面頰的發,指尖都帶著花樹的氣味。 那時候她想,她一定是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吧。 她問姬玉落姓名年紀,姬玉落都一一答了,但問家在何方時,姬玉落謊稱忘了。 姬玉落不愛哭的,但那日卻在喬夫人面前哭得悲慘可憐,以此博得喬夫人同情,后來喬夫人將她收拾干凈,看她模樣漂亮,甚為喜歡,收她作了義女,讓她和喬循一樣喊她阿娘,教她讀文識字、詩詞書畫;每日將她打扮得很漂亮,那是喬夫人的樂趣,看見漂亮的姬玉落,她便很歡喜;喬夫人也教她看帳,學鋪子里的生意,她很耐心,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這一切于姬玉落,都像是一場夢。 她于是惶惶不可終日,日日裝乖扮巧,只怕喬夫人一時心軟收留了她,哪日嫌她累贅了,又不要她了,畢竟人家是有親兒子的,怎么會心甘情愿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呢。 她太壞了,她甚至想若是沒有喬循就好了。 沒有喬循,喬夫人就只有她了,就不會將她趕走了。 可喬循有什么錯呢,成日缺心眼地跟在她身后喊阿姐,其實姬玉落可煩他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這樣的邪念日復一日,她甚至在某日午后,陽光正好時將他推下了水。 池子的水太淺了,喬循嗆了幾口,受了風寒,休養三日之后便又活奔亂跳的。 嬤嬤問他怎么摔的,他只說自己腳滑。 他還是喜歡找她玩兒,會把喜歡的東西分給她。 后來姬玉落問他是不是把腦子摔壞了,喬循又委屈又認真地說:“娘說阿姐過得太苦,我要對阿姐好。” 姬玉落想,他大概真的是腦子摔壞了,哪有被害了還對人好的,真笨。 喬家滅門那夜,喬夫人匆忙將兩個孩子塞進柜子里,哭著囑咐他們無論如何不準出來,她摸著喬循的臉,說:“循兒是男子漢,不要怕,要保護好你阿姐。” 那是姬玉落第一回 見喬夫人哭,喬正平是個極好的丈夫,他從不讓喬夫人難過,可那夜喬正平死了。 從柜門的孔洞里,她看到先后兩具血淋淋的尸體,她和喬循互相捂住對方的嘴,掌心里是對方的眼淚。 往外更是尸橫遍地,往日照顧他們的嬤嬤婢女們都倒在血泊里。 喬循顫抖地說:“阿姐,我害怕……” 他們露宿街頭兩日,直到官府外墻貼出了喬家案的“殺人兇手”,是一個劫匪的模樣,他們說,是匪徒流寇殺了喬家人。 不,不是這樣的! 于是姬玉落帶著喬循去官府報案,可那是她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決定。 喬循死了。 那年他才八歲,還那么小的年紀。他抱住趙庸的腳,聲音稚嫩又嘹亮:“阿姐快跑!快跑啊!” 到最后只剩奄奄一息,“快走呀……走呀阿姐……” 趙庸拖著腳下的喬循朝她走來,地上劃出一條血痕,那是喬循的血。 跑,要跑的! 對,要跑的…… 雪夜昏暗,暗得像千芳閣的地牢,潮濕腐爛的氣味又往上涌,雪埋住了她,冷、太冷了。 榻上的人蜷縮地裹著被褥,渾身抖動起來,身上的溫度甚至比清晨時更燙了。 霍顯焦頭爛額了一整日,下職還被順安帝宣進宮陪著玩兒,回府時已是披星戴月的時候,雨都漸漸小了,卻見郎中說的“小病”竟不見好轉,反而更糟了。 劉嬤嬤已經請了郎中又看過一回。 霍顯褪了大氅,“怎么回事?” 屋里一個兩個三個都是姬玉落的人,一時沒人答話,還是碧梧溫吞地說:“小姐……喝了粥,沒喝藥。” 朝露緊跟著說:“小姐說,輕微受寒不必喝藥,七日便會痊愈。” 紅霜在旁無聲嘆氣。 霍顯涼涼地笑:“七日?你確定你家小姐七日后還沒燒死?” “你——”朝露梗著脖頸,梗到脖子都疼了,才偷偷轉回頭,悄聲對紅霜道:“但好像確實更嚴重了。” 紅霜扶額。恰劉嬤嬤端了新藥進來,紅霜忙去接,好聲道:“小姐,小姐醒醒。” 朝露說的小姐從不生病并非是真的,只因在朝露眼里,不喝藥就是沒病,姬玉落確實沒得過什么大病,而小痛小病她是不肯喝藥的。 印象最深那次,也就是主上將她從云陽大牢帶回來時,原本細皮嫩rou的人,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rou,奄奄一息,得靠藥吊著。 她昏迷時倒是肯好好喝藥,但稍好之后就不喝了。 況她那張臉本就清冷,病時蒼白,顯得更冷,眼一瞟過來侍女都不敢勸,最后還是主上被氣得咳嗽不止,她才老實將藥喝了。 除此之外,謝峭拿鞭子嚇唬她都沒用。 姬玉落前一刻還在被雪埋住的夢里,后一刻就聞到了藥味兒。 太難聞了,和那暗牢里的臭水溝一樣難聞。 姬玉落皺著眉頭,嗓音都是啞的:“……拿走。” 紅霜毫不意外,耐著性子繼續催:“小姐。” 霍顯坐在爐子旁,把自己烤暖和了,走過去端過紅霜手里的藥,一把就將姬玉落從被褥里撈了起來,藥碗抵在她唇邊,“喝。” 姬玉落被小灌了一口,頓時咳了起來。 她猛地睜開眼,一掌朝霍顯推過去。 這一掌她縱然是用了八成力道,但奈何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力氣落到霍顯胸口,就跟羽毛拂過似的,她還很兇,“滾出去!” “……” 霍顯抬了下眸:“你們先出去。” 碧梧應了是。 朝露原是不肯,被紅霜拉著就往外走了。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眼看姬玉落閉著眼往下滑,霍顯顛了顛她,將人顛醒,“關于云陽,我有了些新的眉目,你聽不聽?” 姬玉落眼睫顫動,很艱難地分開眼皮。 她的眼尾都燒紅了,提起云陽時她動作比腦子快,還迷糊時就已經看過來,霍顯怔了怔,也垂著眸看她,“你一邊喝,我一邊說。” 他把碗強硬地塞到姬玉落手里,“要不然,等你病好再說也可以,我不同糊涂鬼議事。” 姬玉落看著藥碗,緩緩地才接了過去。 霍顯仍撈著她才沒讓她往下滑,見她喝了一口,才說:“當年霍玦戰敗后,還發生了一件事,朝廷下派官員協助云陽災后重建,按照流程,派了戶部的人前去稽核云陽賬目,我認為其中關巧在這兒。” 姬玉落捧著碗,啞聲問:“當時稽核賬目,可有問題?” 霍顯看她被藥湯滋潤過的唇,說:“沒有,但難說。當初云陽必是出了什么亂子才要趙庸親自跑一趟,什么亂子,那必然是不能讓朝廷知道的亂子,恰好這時戶部派人稽核庫銀,你說當真就沒半點關系?” 他扶了下姬玉落的碗,示意她繼續喝,“當初下派的官員姓秦,叫秦威,如今已經是戶部侍郎了,當年還是戶部給事中,先帝派他去,起的就是個監管作用。” 姬玉落道:“這人——” “他應該不會作假,秦威這人膽小保守,但做事勤勤懇懇,違法亂紀的事兒是一點不敢沾,還有個重要原因,他與宣平侯府沾親帶故,是霍琮的舅舅,有侯府作倚仗,不太可能與趙庸有什么勾結。” 霍顯繼續碰她的碗,說:“稽核結果沒有問題,但不代表稽核過程沒有發生過問題。” 不知不覺,姬玉落的藥碗就見底了,她偏頭問:“你想審他?” 藥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