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仙 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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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留年并沒昏迷太久,消失的意識很快歸來,只覺喉間一陣窒息,隨之而起的,還有熟悉的聲音。 “留年哥哥,你別死。” 死?蕭留年睜開眼,發現自己的脖頸被一雙小手摟得死緊,云繁的腦袋正埋在他頸間,脖子里冰涼涼的,小丫頭的眼淚一滴滴流進去。 她大抵是誤會了。 “云繁,我沒死。”他艱難開口。 云繁猛地抬頭,兩頰全是被淚水打濕的糊在臉上的發絲,眼里還蓄著未及落下的淚,眸卻睜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這模樣看得蕭留年想笑,他抬手摸摸她的腦袋:“你留年哥哥沒那么容易死……”話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僵在半空。 這是……他中毒以后無法動彈的右手。 他霍地坐起,轉動胳膊甩動右手,雖然肩背的傷口仍傳來鉆心的疼,但手卻揮動自如,再一運氣,右半身經脈暢行無阻,先前所中蛇毒已然解除。他先喜后驚,狐疑盯著自己的手,心內忖度,莫非是蛛毒所致?毒經有云,世間萬毒亦相生相克,以毒攻毒是常有的事……思及此,他再次望向巨蛛,可惜巨蛛已經被他的赤火咒燒得干凈,那只紫色小蛛亦被踩爛,一切都無跡可尋。 “嗝。” 一聲脆音打斷他的思緒,他轉頭一看,身邊的小姑娘已經停止哭泣,不過大抵是哭得厲害,她開始打嗝。嗝了兩聲,她覺得不好意思,又緊抿住唇,硬生生憋得小臉通紅,一雙眸水洗般清澈。 這模樣任誰看了都要心疼。 蕭留年用袖口擦擦她臉上濕痕后抱起她,一邊拍她的背給她定喘鎮嗝,一邊安慰道:“別哭了,我沒事。” 云繁圈緊他的脖頸,哽咽道:“哥哥疼不疼。” 聲音軟綿綿的,叫人心軟。 “不疼。”蕭留年抱著她往回走,“不過你也看到了,這地方太危險,你切不可像早上那般玩耍。有事可以直接同我說,不要害怕。” 他抓緊時機教育她。 “嗯。”云繁小小聲應下,猶豫了一下又在他耳邊道,“哥哥,我餓……” 裝就要裝到底,她一介凡人孩童,幾天不吃飯還活蹦亂跳,不合理。 ———— 嘩啦—— 水花飛濺,一尾魚從溪水里被蕭留年的劍氣挑到地上,魚尾亂甩。 一連捉了三條魚,蕭留年才罷手。 說來這事又是他疏忽了,還得小丫頭開口,他才意識到,對方只是凡人,既有五谷輪回之擾,自然也需要進食。只可惜他辟谷多年,儲物袋內早已不備裹腹所用的仙米,里面能吃的只有丹藥靈果,但對方是個孩子,他的丹藥靈果仙力太足,她凡人身軀承受不了,無法服用。 想要喂飽她,他只能用凡人的辦法。 可是食材易得,但烹飪卻難。蕭留年從小到大,都沒沾過人間煙火。他本出身清貴之家,幼年是錦衣玉食的小公子,從不曾愁過吃食,入了浮滄山門,又是全師門唯一的道祖親傳弟子,更無人敢怠慢,吃食這塊亦沒愁過,再加他天資聰穎,很早就筑基正式辟谷,更加無需理會這些,是以如今面對一條魚,他犯了愁,不知從何下手。 云繁坐在溪畔的石頭上,手托兩腮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面對這樣的目光,他深吸口氣,一手拿著插好木枝的魚,一手打個響指,姿勢帥氣地彈出一團火。 “哇——”云繁眼眸隨著那團火睜大,眸中寫滿崇拜和期待。 然而沒等她的聲音落下,那條魚不出意料的焦黑成炭。 云繁的“哇”聲戛然而止。 蕭留年尷尬地扔掉黑炭般的魚,道:“我再試試。” 他不死心又試一次,可依舊將魚烤成焦如黑炭,如此反復兩三次,好容易才有條免強入眼的魚,他才遞給云繁。 云繁看著那條魚也犯難。按理來說她裝的身份現下應該抱著這條烤魚狼吞虎咽才對,但是對不起,她實在下不去嘴。蕭留年好不容易烤出的這條魚,雖然沒有燒成炭,但表面焦黑發糊,看著便難以下咽,她碰都不想碰,更別提吃了。 “算了。”蕭留年看出她的為難和隱約的嫌棄,及時把魚收回,“你忍一會,我去給你摘些果子吧。” “等等。”在他轉身之際,云繁拉住他衣擺,“留年哥哥幫我生堆火,我來吧。” “你?”蕭留年看著身量不及自己腰的小女娃,遲疑道。 云繁拍拍胸:“我可以的,我烤過甘薯、山藥蛋、蝗蟲、田鼠……” 她如數家珍般報出一大堆東西,卻聽得蕭留年眉心漸凝,有些是貧苦人家常吃的,有些卻是連凡人也不吃的食物。 “小云繁,你到底是哪里人?”蕭留年再次問道。 他無法想像,這么小的孩子,都經歷了什么? “我是雁霞關鵲縣人。”她垂下頭回道,清亮的眼眸被遮,只在面頰落下一道陰影。 蕭留年倒抽口氣,既便他素來不問凡間之事,也清楚地知道,雁霞關離此地約有百里,乃是凡間兩國邊境,而眼下兩國正在交戰,作為邊關的雁霞首當其沖成了兩軍對壘的戰場,戰事綿延已有一年之久。 戰火之下,尸殍遍地,邪祟大起,浮滄山已經派出一大批弟子前往鎮魔。 而眼前這個粉雕玉鑿般的小女孩,就來自那個尸殍遍地的人間地獄。 作者有話說: 榴蓮哥哥要多學習下帶娃技巧…… ———— 第7章 謊言 謊言,講究九真一假。 這是很多年以前,云繁初涉仙途時一位前輩傳授的經驗。 一個謊言,不能從頭假到尾,需得真假摻雜,真話越多,就越會叫那假話顯得真實,叫人看不出虛實。 云繁行走多年,深以為然。 她向蕭留年胡謅的來歷,大部分是真的。 這世上真有雁霞鵲縣這個地方,那里兩國交戰也是真的,她來自兵荒馬亂的村鎮,從尸骸堆里爬出來這件事,也一樣是真的。 但兩件事加在一起,就是假的。 她不是鵲縣人,她口中的故鄉,是兩百年前的邊陲小鎮。 凡間兩百年,已可滄海桑田,那個被戰火繚繞的小鎮,早就荒蕪湮滅。 篝火熊熊燃起,白煙裊裊而升,蕭留年將剔好鱗剖去內臟串好木枝的魚遞給她,看著云繁小小的手攥著木枝,駕輕就熟地將魚置于火上翻烤。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很悶熱,阿娘給我和弟弟打扇,哄我們睡覺,阿爹在燈下記賬,哦……我阿爹是開酒肆的。忽然間,外面就吵鬧起來,阿娘把我和弟弟叫醒,阿爹提著刀站在床前……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阿娘拉著我們往外走,可是打開門外面很亂,來了許多騎大馬的人,手里拿著刀,見人就砍。阿娘就把我們推回家藏到酒缸里,她用泥糊了我的頭面,哭說若能活下去,日后莫叫人看出我的模樣,容易招壞人……” 云繁的臉被火照得透亮泛紅,眼眸專注地盯著那條魚,一張小臉漂亮得不真實。 蕭留年回想起在祭臺初見她時,她整個人被泥漿糊得徹底的模樣。她母親說得沒錯,哪怕逃過屠城之命,這張臉龐也會輕而易舉給她帶來災難,越是年幼,這災難越可怕。 “那些人闖進院子,阿爹為了保護阿娘,提著刀上前,那些人的刀就扎進阿爹胸口……”說話間,她猛地閉上眼一縮,仿佛被血濺了滿臉般。 蕭留年坐在她身畔,見狀攬住她瘦小的肩膀:“小云繁,別說了。” 他不該叫她再回憶起這些。 云繁只是在演戲,但演著演著,想著想著,虛實交替的謊言卻又將她帶回那一天。 兩百年了,其實她已經記不起母親的模樣,只記得她發髻上戴的那朵絨花,在逃亡時掉落,被一腳踏進泥濘。 現實遠沒她編得那般美好。 賊兵的偷襲來得那么突然,馬蹄的聲音踏響長夜,尖叫聲劃破寂靜,火光沖天而起,將黑夜燒紅,嬰孩的啼哭、婦人歇斯底里的掙扎、男人的怒吼,通通都被刀光劍影斬斷,只有血,在地上流淌成河。 而她……在父親冷漠的眼眸中,被她的母親從逃亡的馬車上推下,她踉蹌著爬起,用盡全力追在馬車后面,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與被母親摟在懷中的幼弟。 馬車太小,人太多,而追兵太兇,他們必需放棄,所以,他們留下了承繼香火的弟弟,留下了兩大箱沉甸甸的金銀,卻留不下一個五歲的女兒。 她被父母遺棄在兵荒馬亂的戰火中。 是家里的乳娘將她扯回屋中,在最后關頭用泥漿涂滿她全身,含著淚告訴她:“若能活下去,日后莫叫人看出你的模樣,容易招壞人……” 而后,兇神惡煞破門,乳娘沖了出去。她聽到乳娘凄厲的尖叫與裂帛的脆音,還有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她不想聽卻又不敢捂耳,怕聽不到乳娘的聲音,可乳娘的聲音還是漸漸變小最終沒了聲息,而上天也并未眷顧她,他們發現了滿身泥漿的她,嫌臟。 在她轉身逃跑時,一支羽箭飛來,扎進她后背。她應聲而倒,只聽到他們哈哈大笑的聲音。匆促的腳步踏過身畔,再沒人來看她一眼。她痛苦地躺在地上,看著自己的血流了滿地,最后陷入絕望的黑暗。 她以為自己死了,但她又醒來。 醒來的時候,整個村鎮已經靜無人聲,除了聞著尸香聚集來的烏鴉和禿鷲……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死,只是知道從那日起,后背的箭傷處就多了道血紋,是她的蛟蛟——燭蛇之印。 印之何來,她也無從得知。 她從尸骸堆里爬起,渾渾噩噩地走著,鎮上所有的補給都被那伙賊兵搶得干凈,她餓極了要么就從死人堆里翻吃的,要么就掘地三尺刨吃的。那段時日,為了活著,她什么都吃過,餓得兩眼冒金星的時候,她甚至動過吃死人rou的心……孤魂野鬼般活了兩個月,她被一個路過的拾骨老道給撿走了。 老道是個法力低微的散修,窮得叮當響,帶著她不是日行一善,只是要個打雜跑腿的隨從,她跟著他學會做飯漿洗縫補,學會招搖撞騙。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雖然累,溫飽卻尚可保證。 三年后,她被老道以三十枚下品靈玉的價格賣進媚門天嫵。 那是她第一次踏足修仙界,雖然是個媚門,她依舊被迷了眼。天嫵的仙君見到洗凈后的她,為她容顏所驚,有意收為弟子,便將她留在身邊悉心教養。 她在天嫵上的第一堂課,不是天地靈氣,不是運氣打座,而是武器——一個人的武器。 眼睛是武器,淚水是武器,語言是武器,甚至就連一根頭發絲兒,都是武器。 這武器,無關男女,是人與生俱來的本錢。 而她幸運,本錢非常足。 她學會如何哭,何時哭,怎么哭最美,怎么笑最動人,眼神眉毛乃至嘴唇,任何一個細微表情,要如何打動人心;學會如何騙人,如何將謊話和情話說得動聽無比,卻心如冰石…… 再后來,教她修行的仙君被仇人焚去元神,天嫵如鳥獸散,她被天嫵仙君的仇家帶走,在那人身邊呆了三個月,最終用在天嫵學到的東西殺了對方,算是報答天嫵仙君這半師之恩,而后奪了那人秘寶,從此踏入仙途,成為西洲散修之一,以山“幽瀾”自號。 她學會了如何打動人心,卻不想成為取悅他人的玩意兒。 要做,就得做那個被別人爭相取悅的人。 神仙不救世人,要想救自己,那就成仙,亦或為魔。 綿長的回憶至此終結,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但這并不妨礙她顛三倒四的童言童語俘獲蕭留年的憐憫與溫柔。 蕭留年自她略為混亂的表達里聽出歷歷在目的畫面,那些回憶,如同烙痕痛烙在心,卻又被時間磨得麻木,不再大悲大慟,化成日復一日的沉默。 難怪,她在生死關頭之時,顯得那般安靜,與祭臺上其他孩子的慌亂截然不同。 他垂眸輕嘆,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已經替她接下烤魚的動作,慢條斯理地翻烤著魚,不用法力,不用道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