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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愛如潮 第63節(jié)

    里面一張薄薄的紙,在破舊信封的保護下還是平平整整的。

    把紙抽出來一小截露出一行字的時候,她突然又停住了,愣了一會兒,把那封信整個塞回給梁芝。

    “芝芝,你讀給我聽一下。”她歪過頭,像昨晚一樣把腦門頂在梁芝肩膀頭上。

    梁芝接過來,也沉默了一小下,眼睛掃過信封右下角本來該填寫寄信人信息那個位置上一條橫線。

    還記得就是這條空空的橫線,讓當年的顧慎如猜來猜去直到崩潰,可現(xiàn)在一看又突然很明了,不留姓名就是那個人的姓名,沒有來處就是那個人的來處,她們倆當時怎么會猜不到。

    梁芝覺得顧慎如現(xiàn)在想必也是同樣追悔的感覺,只是肯定比她強烈一千倍。

    她扭臉看一眼把頭埋在自己肩上的顧慎如,有點別扭地把信封里那一張色澤發(fā)舊的書頁抽出來,清清嗓子。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和破敗郊區(qū)的月亮……”

    然而磕磕絆絆只讀了一句,她又將書頁一把揉回顧慎如手里,難得冷冷地拒絕了顧慎如的要求,“算了算了,誰讀得好你找誰去啊,我又讀不懂!”

    其實梁芝大學時主修的就是外語文學,這首堪稱經(jīng)典的小詩可以倒背如流,只是詩中滲透出的那種倔強的悲涼她從來都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另一邊,顧慎如抬頭看了梁芝一眼,露出一個有點凄涼的笑容。

    是啊,又有誰能讀懂。

    偏斜的陽光照在她手中脆弱的書頁上,讓她第無數(shù)次回想起曾經(jīng)雪城的那個夏天。那時,也是這樣閑散的太陽,還有這些晦澀的詩。

    那個短發(fā)利落的少年為她一字一字讀過去,那么專注那么癡迷。在讀的間隙每一次抬頭看她,他那雙幽邃的眼睛里都是漣漪浮動的深深的水。

    漸漸回想起這些細小的畫面,顧慎如也像是一步一步走進深水。又一次。

    所有裝出來的冷漠不在乎,水一沖就散了。

    被太陽曬過的水是什么溫度,只要摸一次就不會忘。

    愛你的人眼中曾有過多少個你,數(shù)多少回都不能數(shù)清。

    十六歲時那個天真又自負的顧慎如從來沒想過,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情愿耗盡一整個夏天為她讀這些難懂的詩。

    后知后覺想到這里,顧慎如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像時光一下漏了八年。

    她還是不能接受。

    那個寡言的少年,他成了她生命中最難的詩。

    也許只有在當年,在他用令人沉迷的嗓音為她讀起那些詩的時候,才短暫地坦誠過。

    那時的他以最克制而又最張揚的方式,將所有難懂的詩都讀成了好懂的情意,并且絲毫不畏懼在一旁嚴密監(jiān)視的孟廷警惕的眼神。

    讓她至今不能忘。

    陽光在紙上緩慢地移動,將一些字照得不分明。

    顧慎如的目光的久久定在第一行,一種持續(xù)的心臟向上頂?shù)母杏X讓她不能再往下看。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就只見這一句。

    他從書中撕下來寄給她的,原來是這一句。

    所以,這就是他對她最后的糾纏了么,或者干脆是一場告別?在他手術(shù)前夕,在百分之五十的生存概率之下。

    仍然只有借著這些語義曖昧的詩歌,他才肯對她說一句實話。

    陽光突然隱去了,顧慎如感到眼前一涼,鈍鈍地回過神來。

    “你讀不懂啊?”她看看梁芝,笑得沒有表情,“那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懂。”說著迅速將書頁放回信封里,疊好擱在身旁。

    “啊?”梁芝一愣,顯然沒想到她是這么平淡的態(tài)度。想了想,她忍不住指指信封問顧慎如,“那這個……還扔不扔?”

    顧慎如摘護掌的動作一頓,片刻后又一把將那軟踏踏的信封抄起來,低低說:“不了,留著吧。”

    “噢!”梁芝這才有點放心地拍拍胸口,轉(zhuǎn)而又再試探地問,“那那那,那你和那個誰……”她是真的忍不住。

    “不想提了,求你。”顧慎如卻一口打斷她,拎起手杖撐著站起來。

    “誒?別呀……”梁芝剛揚起來的眉毛又落下去,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但顧慎如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按部就班地進行肌rou放松,然后結(jié)束了訓練。

    梁芝的意思她當然不是不明白,只是感到無力,有種深深的疲憊讓她不愿意也不敢再細想。

    反正她再怎么想都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不是么?畢竟她想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深情,也最絕情的人。

    很困惑吧,她也覺得。

    其實昨晚從另一邊醫(yī)院回來之后,她就悄悄地將一直關(guān)機的手機打開了,只是到現(xiàn)在都還沒等到一個電話或一條信息。

    每忍不住查一次手機,她都像是又回到幾年前,變回那個總是在無助和無奈中渴望失憶的蠢姑娘。

    如果沒有見過你。

    如果可以忘了你。

    在回病房的路上,顧慎如默不作聲地調(diào)整了情緒,讓自己盡量顯得平靜從容。

    就像他,可以那么平靜沒有波瀾地做出一切決定,然后接受一切惡果,像他一樣深情一樣無情。

    為什么她就不可以。

    她也行。

    她假裝看不到身旁梁芝復雜的表情,把自己的臉變成一塊冰山。

    然而病房門一推開,冰山就搖了一搖——床頭柜上擺著一大束玫瑰,烈烈地晃得人眼睛生疼。

    顧慎如心里一動,下意識掏出手機,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按亮屏幕。

    再抬頭時,冰山依然是冰山。

    “你買的花?”她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向梁芝。

    “嗯啊,我不是看你房間里的好久都沒有花了么,哎呀空空的,難受。”梁芝同樣假裝面無表情,但是說話語氣相當刻意。“怎么樣,喜歡么?”

    “喜歡個屁。”顧慎如撐著手杖無語地挪騰到床頭,將那些玫瑰一把扔到一個不那么顯眼的地方。

    余光瞥見玫瑰花濃艷的深紅色,她隱隱感到有一絲懊惱,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么要愣那么一下子。

    真的,這么又老土又艷俗還過度包裝的花怎么可能會是他的品味。他曾經(jīng)送給她的那些花,那么罕見又那么新鮮,她見到的是它們生命中最好的姿態(tài),沒有什么別的能比。

    然而一個轉(zhuǎn)瞬,她又陷入了更深的懊惱,心里盡是不甘。

    她不甘心成為收割所有花朵的那一個。

    如果有平行世界,那里的他會不會像別人一樣,也老土,也艷俗,也送給她不那么好的花,也讓她能看到每一朵花的枯敗。

    她覺得那樣才更好。

    只是扔個花的功夫,顧慎如剛剛才努力調(diào)整過的心情又亂了。

    梁芝在一旁看著她的臉色,沒話找話地問她今晚吃什么。

    “病號餐,還能有別的?”顧慎如白了梁芝一眼,“一起吃么?”

    她在術(shù)后恢復期間有專門的營養(yǎng)師,飲食被把控得非常嚴格,主要還是承襲低油低鹽高蛋白的運動員標準,口味寡淡。

    “不,誰跟你一塊兒吃飼料。”梁芝嫌棄地癟癟嘴,往沙發(fā)上一坐就開始埋頭翻包,“人家自己帶了。”

    話語間,顧慎如就看見梁芝從包里翻出來一個精致的餐盒,第一層蓋子一打開,是整整齊齊的六個燒麥,里頭包著滿滿糯米,油亮油亮的那種,非常醒目。

    燒麥。

    “梁芝芝,你故意的是不是。”看著在那邊自顧自陶醉開吃的梁芝,顧慎如的表情都快從冰山變成了冰川。

    梁芝把嘴塞滿了,一臉無辜地朝她眨巴眨巴眼睛也不說話。顧慎如被她那一盒子大燒麥的油香味熏得眉頭緊皺,扭頭躲到陽臺上透氣。

    沒天理,這種膩歪歪的燒麥怎么好意思拿出來賣。恐怕連廚師自己都沒吃過真正好吃的燒麥吧?要小一點,一口一個的那種才好,里面包上各種蔬菜,糯米不能沒有也不能太多,味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淡……

    陽臺上,顧慎如猛地晃了晃腦袋,把逐漸滑向深淵的思緒拽回來。

    想這些干嘛,反正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吃燒麥了,以后大概也不會吃。

    她無言地倚在陽臺護欄上,目光放得非常遠。

    外面天還很早,正是下午最熱鬧的時候,陽光又變成了桔子色,傾斜地穿過城市,自帶一種模糊時間與空間的神奇力量,讓人一不注意就走神。

    隱約聽見隔壁陽臺傳來悠然的口哨聲,顧慎如走了走神,轉(zhuǎn)眼掃見樓下有穿黑色體恤的男孩騎著單車路過,她又走了走神。

    風起,樹葉響,有鳥落在她身旁。她走神,一次比一次走得遠。

    目光逐漸虛焦,視線中無數(shù)的人慢慢化成同一個,黑色的,靜默的,像數(shù)不清的影子布滿她的世界每一個角落。

    房間中,梁芝扯嗓叫她吃飯了。顧慎如這才醒過來,揉揉腦門轉(zhuǎn)頭進屋,一張冰川臉被太陽曬得七零八落。

    “你床亂死了,快收收好擺小桌子。”梁芝在一旁提醒她。

    顧慎如機械地撿起堆在床中間的各種雜物,隨手丟到床頭或者床尾。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個不怎么愛講究的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更隨意。

    梁芝看得直癟嘴,眼神往床上指指,“那個也要亂丟么?”

    顧慎如手一停,低頭看見梁芝指的是那本藍色封面的詩集。從昨晚到現(xiàn)在,這本書在她的抽屜里、床頭或者枕頭下四處輾轉(zhuǎn),一副讓人無處安放的樣子。

    她擰擰眉毛,把書拿住卷起,目光左右看看。

    “干嘛,不會又想叫我?guī)湍闳訓|西吧?”梁芝嘴里塞著燒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顧慎如被她問得一愣,側(cè)頭去看床邊的垃圾桶。但最終,她也只是無奈地吐出一口氣,對梁芝說:“不扔,留著,滿意了么你。”

    又不是沒扔過,反正扔也扔不掉不是么。扔掉它,它自己會回來,即使燒掉它,它也會從地里長出來,從天上掉下來,從樹上結(jié)出來。

    她在床沿坐下,把卷在手里書展開。從昨晚小魚護士將這本書還給她到現(xiàn)在,她都還沒來得及,或者說沒有勇氣好好地把它翻一翻,仔仔細細看一看。

    那只是比手掌大不多少的一個小冊子。在經(jīng)歷了火燒和雨水之后,它已經(jīng)舊得不像樣,變得像一個長長的,令人唏噓的故事。

    顧慎如找到書中被撕過的殘頁,又拿來梁芝之前給她的信封,將里面的書頁抽出來展平。

    那一張單頁被信封保護得很好,夾在飽經(jīng)摧殘的書本里已經(jīng)顯得格格不入。如果不看內(nèi)容,大概不會有人能想到它們原本就屬于對方。

    顧慎如仔仔細細地將書頁對齊了撕痕放回書里,心里突然涌出一絲淺淺的安慰。

    這樣很好,總有兩件被分開的多年物品可以團聚,總有一個漫長的故事能有結(jié)局。

    她用手把這小書臟兮兮的藍色封面擦干凈,慢慢地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它時的場景——老舊的煙火巷子,夏季清朗的早晨,早餐鋪升起熱熱煙霧,窗下小鐵籠里年輕的小灰耗子在不知疲倦地跑滾輪,而屋前小超市里,穿黑色襯衫的少年正忙著進進出出地搬貨。

    那個時候,這本書還很新,像個天真小孩一樣安靜地躺在巨大的書架上。所有的故事都才剛剛開始,離去的人也都還沒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