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實(shí)在太累，陸西陵閉上眼睛以后便沒再出聲了。

    不過片刻，他的呼吸變得均勻而沉緩。

    夏郁青打開了門口的廊燈，關(guān)上了閱讀燈，使這一隅陷入不受打擾的黑暗。

    換做平時(shí)，她一定會(huì)趁著空閑時(shí)間來背背單詞，看看書什么的，此刻卻是沒有。

    她就側(cè)腿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側(cè)頭枕著搭在床沿上的手臂，看著被黯淡光線勾勒出的模糊輪廓。

    仿佛不由自主，她手指悄無聲息地往前挪移寸許，挨近他放在身側(cè)的手。

    頓了好久，又移了寸許，而后，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這一瞬，她心臟幾乎破膛而出。

    好在，他沒有醒。

    她像是林中驚鹿，高度戒備地留意著一草一木的動(dòng)靜，若有風(fēng)吹草動(dòng)，便準(zhǔn)備隨時(shí)逃遁。

    可他一定是太累了，這一覺睡得極沉。

    直到一小時(shí)過去，陸西陵手指忽動(dòng)。

    夏郁青嚇得趕緊撤回手，然而他并沒有醒，只是喉間發(fā)出模糊不辨的聲響。

    她立即起身打開了閱讀燈，卻見他眉頭緊鎖，額頭上一層冷汗，像是在無聲掙扎，但手腳被束縛，無法動(dòng)彈。

    夏郁青趕緊伸手，搖了搖他肩膀，“陸叔叔，醒一醒?！?/br>
    片刻，陸西陵睜開了雙眼，視線緩慢聚焦，落在她臉上。

    “你好像做噩夢(mèng)了?！彼f。

    陸西陵瞧著她，半晌沒作聲。

    他好似仍有幾分恍惚，片刻后，才沙啞出聲：“……你知道巨人觀嗎？”

    “不知道。我搜一下……”

    “別搜！”陸西陵飛快伸手，按住她的手背制止，“千萬別搜?！?/br>
    夏郁青點(diǎn)頭。

    此前，陸西陵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個(gè)無所不能的形象，雖面冷卻心熱，好像世間沒有他搞不定的事。

    但此時(shí)此刻，他像從湖底溺水的境況中逃出，被一種黑色的絕望的氣息緊緊纏繞。

    這讓她很是擔(dān)憂，“陸叔叔？”

    陸西陵沒出聲。

    燈光幽暗昏黃，有種老電影一樣的失真感。

    許久，他忽然低聲問：“你父親是怎么去世的？”

    夏郁青聞言一怔，肩膀往下一塌，片刻后，她坐回了地毯上，臉埋進(jìn)手臂，方輕聲說：“……他去山里打泡桐，一腳踩空了，直接滾下懸崖。村里出動(dòng)好幾個(gè)人，花了三天時(shí)間才……找到摔得面目全非的尸體?！?/br>
    “你看見了？”

    夏郁青搖頭，“村里的長輩不讓我看，我mama也沒看。直接一副棺材抬回來的，誰也不讓開棺。”

    陸西陵沒有出聲。

    她覺察到他伸手過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撫的意味。

    “陸叔叔。”

    “嗯？”

    “我可以問嗎？你是怎么受傷的？”

    一時(shí)寂靜。

    像是他們遠(yuǎn)離了世界，或者世界將他們遺棄，此刻的氛圍，靜默到有幾分感傷。

    她從臂間抬起眼睛，朝陸西陵看過去。

    陸西陵也正在看她。

    一、二、三……

    她在心里數(shù)。

    然而下一秒，陸西陵便偏過了目光，平靜地說：“這邊的工廠原本是另一位長輩在負(fù)責(zé)，我把他逼退了，開始收拾這一筆爛賬。我過來考察，他們怕被徹查，所以狗急跳墻?！?/br>
    夏郁青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我沒想到會(huì)這么兇險(xiǎn)?！?/br>
    “利益攸關(guān)，總有人鋌而走險(xiǎn)。我行事狠絕，得罪了不少人?！?/br>
    “你不是……”

    “那是對(duì)你不是……”陸西陵戛然住聲。

    夏郁青呼吸一輕。

    她想到蘇懷渠說，你覺得有問題，那就是有問題。

    可是她不敢問：你的意思是，我是特別的嗎？

    她不敢問。

    只是猶豫一霎，時(shí)機(jī)就錯(cuò)過了，陸西陵起了另外的話題，“你明天沒課？”

    “英語課。我說家里有親戚結(jié)婚，提前請(qǐng)過假了。明天下午是近代史，全院一起上的，偶爾翹課一下也沒關(guān)系?！?/br>
    “學(xué)會(huì)說謊了?！?/br>
    “……本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明天下午回去——如果你不嫌我煩的話?！?/br>
    “你來之前，怎么不先問問我嫌不嫌煩？”

    “我現(xiàn)在問。”夏郁青從兩臂間抬起頭，看著他，“……會(huì)嗎？”

    直至此刻，陸西陵終于意識(shí)到了，為何今日見面起，他就覺得有些異樣。

    似乎她方才一直直呼“你”，不再滿口敬稱。

    他凝眸端詳。

    然而單單從她的神情，分析不出緣由。

    倒似乎因?yàn)樗⒌锰茫行╈?，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那架勢(shì)仿佛下一秒她就準(zhǔn)備逃了。

    陸西陵移開了視線，沒答她的話，只問：“為什么一定要過來？”

    他聲音聽似有幾分漫不經(jīng)心。

    “雖然讓我不要來，但是我還是很擔(dān)心……好像沒想太多?！?/br>
    “沒想太多?！标懳髁甑刂貜?fù)這四個(gè)字。

    每回他重復(fù)她的話，她便情不自禁地覺得忐忑。

    “小孩兒真好。”陸西陵再度開口，“沒心沒肺，也沒有秘密?！眴柺裁淳痛鹗裁?。

    夏郁青想去看他，又垂下眼，她很想反駁，她才不是沒心沒肺，“陸叔叔怎么知道我沒有秘密？”

    “是嗎？你的秘密是什么？”

    “不告訴你。”

    陸西陵沒甚所謂地笑了一聲。

    不管她的秘密是什么，總歸跟他沒多大的關(guān)系。橫亙了八歲的年齡差，她的少女心事，終究也不適合他這慣于爾虞我詐的人去妄自分析。

    陸西陵撐了一下，坐起身來。

    夏郁青一臉憂慮地看著他，生怕他崩裂了傷口。

    他沒什么表情，靠住床頭，揚(yáng)手指了指茶幾那兒，示意她幫將煙和打火機(jī)拿過來。

    “你受傷了，不可以抽煙?！?/br>
    夏郁青神情堅(jiān)決地看著他。

    “……”陸西陵作勢(shì)要起身，自己去拿。

    她立即探過身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無奈地說：“好了您坐著吧，我去拿?！?/br>
    夏日皂香的清新氣息，在她湊近的這一霎，拂面而來。

    陸西陵屏息。

    這一瞬間，似乎所有煩躁的念頭，又死而復(fù)生。

    原本，他已回到了他該有的身份當(dāng)中。

    可玩火似乎是人孩提時(shí)就有的一種惡劣本性——不就是有男朋友嗎？那又怎樣，好像他這人有多講道德一樣。

    夏郁青要收回手，陸西陵卻倏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極為幽深。

    她頭一回見他這樣夜色一樣靡邃的目光，以往他的眼里總有幾分厭世冷淡的底色。

    那微涼的手指緩緩?fù)洗缭S，箍住了她的手腕。

    他仍舊看著她，以視線相逼。

    她心臟一瞬間似要從嗓子眼里跳出。

    至此，他卻沒有更多的動(dòng)作了。

    夏郁青不敢呼吸。

    他手指只要再偏寸許，就能摸到她的脈搏了，他就一定知道，此刻她心跳得有多快。

    沒有持續(xù)多久。

    陸西陵看著女孩的表情逐漸僵滯，理智瞬間歸位，極為寂寥地松開了手。

    夏郁青從劫后余生般的心悸中，奪回一口呼吸。

    慌忙起身，朝茶幾那邊走去，拿起了煙盒和打火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