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感
周砥漫無目的地走出一段距離,蟬鳴在腦海里放大的一瞬,他猛然回神。 四顧茫然,他好像突然記不起急沖沖跑出來的原因。沒有拿到咖啡豆,沒有叫澄澄一起回家,更重要的,他開車來的,車停在反方向大路的路邊。 周砥停步,毒辣的陽光照在頸間,喚起一些痛感。 炎熱的午后,哪里都像滾起蒸騰的熱浪,道路反射著刺眼的日光,眼睛落在周圍都會被刺得一痛。這是一條離大路有些遠的小路,四下無人,耳邊只有不停環繞的蟬聲,一聲響過一聲,然后倏地收聲,再次循環重復嘶叫的過程。 眼下,只有他一人。 前后都像陷入空洞。 這種油然而生的孤獨感熟悉卻陌生,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感受過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好像是從身邊突然多出育成澄的時候。他才十二歲,來不及溫習每日被父母敷衍的失落,來不及復習離開強行離開爺爺家的不舍和傷感,沒時間面對他其實是個不善社交的人的事實。育成澄占據了他全部的時間和注意力,偶爾的空隙里他會想,如果育成澄離開,他終有一天會變回一個人,孤單的不被任何人理解不被任何人強烈需要的一個人。 他一直靠著這種強烈的被依賴感,挺直了背走到了現在,走到了育成澄將要從身邊轉身的這一天。 即使日日預習,還是猝不及防。 早知道應該再早一些,在兩年前她告白前,就應該先離開她。總好過動心的現在,放大了不舍還帶著怨憤,如果喜歡我一點的話,就再多放一點注意力在我身上吧,不要長大不要繼續朝前,不要交新的朋友,不要和其他男生太過親近。 可他沒辦法說,這是略帶畸形的心理,他應該在她身邊做一個合格的大人,成熟、冷靜、妥帖。當她終于明白依賴感不等同于愛戀,他要微笑著送她離開,再說幾句符合身份的建議,退回成一個此后無關于她任何的陌生人。 育成澄終于在小路的一半追上了站在原地的周砥,他的頭整個彎下去,貼著小臂,像是脆弱彎折的蘆葦。 她嚇一跳,以為他是中暑頭暈,手剛摸上他的背,周砥忽地轉過來,表情晦暗不明,像是終于被她追上舒了一口氣,同時又隱隱透著對她的抵觸。 育成澄想起手里還捏著袋子,她舉起來,特意繞過其他話題,只說:“你忘記了拿這個。” 周砥的手抬起來又垂下去,猶豫好久,她的手腕都發酸時,他才擠出來一句:“早戀在某種狀況下來說確實不好,不過我想要是你的話會處理的很好。” 育成澄整個人滯住,她不解地看他。 周砥的目光從她的脖間快速掃過,“也許是我之前有偏見。路勉丞其實也不錯。” 育成澄的臉迅速皺起,她緊緊看著他,“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周砥不想再直視她的眼睛,臉扭向一邊,盡量輕描淡寫,話語輕松:“你要是和路勉丞談戀愛的話,別擔心我,我不會阻止。” 視界里的陽光讓他覺得頭暈,“如果需要我幫你說服你爸爸mama也行……” 育成澄打斷他:“這算什么!” “沒什么不行吧,以前我也幫你做過其他掩護,這個……” 育成澄再次打斷他的話,語氣崩得又直又烈:“你答應過我不會因為路勉丞跟我絕交!” 周砥在內心苦笑,對啊,就是因為這個,才讓他陷入兩難的境地。 “我沒有要和你絕交。”他看回來。 可這樣的說法和絕交又有什么不同,育成澄不懂,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只能反復說:“我喜歡的是你,我喜歡的是你。你為什么要把我推給別人呢。” 因為我大你快七歲,因為你才十七歲,因為我希望你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因為我不知道為什么能被偏愛,因為我害怕你的眼光只在我身上停留叁秒,你不想要的東西每一次都是我在接收,如果有一天你要丟棄我,我要去哪里? 這些話要他怎么說。 育成澄看著周砥慘白地牽一下嘴角,他身體里的所有能量像被身邊的烈日和蟬聲卷走,肩頸整個塌下來,再也撐不住任何。 這樣的他過分陌生。 在育成澄的記憶里好像沒有什么能讓周砥失態脫軌,他成熟又孤傲,不會像她一樣,因為芝麻大的小事又哭又鬧,不會像她一樣和父母爭吵拌嘴,有禮貌有教養,所以每次成女士被她氣到總是說:“你看看人家周砥就不會這樣對爸爸mama”,幾乎面對所有的事情,他都像一條沒有起伏的綿延直線,溫和且疏離,這種波瀾不驚讓她安心。因為她知道,無論她做出任何過分的事情,永遠有周砥兜底。 現在,他和她印象里的所有的他都不一樣。 育成澄察覺出一點含混的微妙,還不敢確定,手剛要伸出去,就被他不著痕跡地躲掉。 周砥整理好了表情,沖她笑笑,一如往常:“你先回家吧,我一會兒還要值班。” “我……”育成澄剛開口,就被他回避,他繼續向她微笑,但看起來分外的難過,言語里透著果決的逃避:“回去路上小心點。今天天熱,別中暑。” 育成澄捏著咖啡豆的袋子,站在原地,看著周砥離開。她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咖啡豆真香啊,可是并沒能交給他。 周砥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胡醫生嚇了一跳,對著電腦看了兩遍,確定今天的班沒有上錯。 但還是不能肯定,無論怎么錯,肯定也是自己錯,周砥什么時候在這種細節上有過差錯啊。 他又對著系統看了一遍,是自己的班沒錯。 “周砥,你是不是……搞錯上班時間了?”胡醫生問。 周砥搖頭,“外面太熱了,我過來坐會兒。”實際上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育成澄,所以當下只想到來這里,只有這里她現在不會找來。 “哦。”今天確實熱,早上出門都熱得自己一頭汗,胡醫生想問周砥干嘛不去別的地方避暑,偏偏要來單位,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問了。 最近一段時間,周砥看起來總是很累,失神的次數多,叫他也是要反應幾拍,應該是發生了些什么事,但是交情只在同事,再問就顯得失禮,他決定閉嘴。 剛好患者來了,他出去面診,走前想了想,稍微把空調降了一度。 沒想到面完一圈,拔完一顆智齒回來,周砥居然還在,不知道在想什么,盯著桌面發呆,臉色灰暗。 胡醫生拉開儲物柜,拿出一盒泡面,準備來個一頓工作后的犒勞餐。 想了想,還是問:“周砥,你最近還好嗎?” 周砥終于回神,迷茫地看他,好像這個問題是問向別人的。 胡醫生哭笑不得,倒完開水,合上蓋子,開始倒計時。 再問一遍:“你還好嗎?魂不守舍的。” 周砥終于回了:“我還好。” 這哪里有“好”的影子啊。 沒想到的是,周砥忽然開口:“假如有個事情很棘手,不知道怎么辦,也想不出來好的解決辦法,怎么辦?” “具體指的是什么啊?”胡醫生皺起眉,看周砥無反應,試圖開導他,“你問這個總有原因吧。” 周砥保持緘默。 胡醫生繼續:“你……就沒有什么‘一個朋友’的故事講給我,讓我參考一下嗎?比如,你有個朋友,然后呢這有這樣那樣的。”他比劃著,聲情并茂。 周砥表情淡漠,講實話:“我沒朋友。” 胡醫生有些尷尬,“上次不是有個高高的男生,是你朋友吧。” 指的是項去非。 “除了他,就沒了。”況且這個朋友還是育成澄帶給他的。 胡醫生一臉惋惜,“你這么年輕,應該多交點朋友嘛。大家平時一起去玩玩,露營一下,劇本殺一下,多棒啊。不要像我一樣,只有泡面和游戲了。”說到后面有些自怨自艾,忍不住悲傷感嘆,“唉,我可是錯過了很多好機會。” 手機震動,倒計時歸零,他掀開蓋子,撕得更開一些,香氣和熱氣一同撲臉,他露出滿足的笑容,話鋒一轉:“不過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工作后的泡面最好吃了。”一口面吸進嘴里,忽然想起什么,拉開抽屜,拎出一個玩偶鑰匙扣,走過拿給周砥,“上次澄澄來的時候說想要這個。剛好昨天小趙清理庫房,發現上次活動做的還有存庫,我就給澄澄留了一個,你拿給她吧。你別說,這個鑰匙扣越看越像澄澄。”不知道是不是胡醫生的錯覺,他感覺提到澄澄的時候,周砥的眼神突然一黯。 胡醫生遞來卡通牙齒樣的玩偶鑰匙扣,它舉著牙刷,咧嘴露齒笑。 周砥剛要去接,桌面的手機亮起。 “沒事沒事,你先接電話。”胡醫生放下鑰匙扣,退回座位繼續吃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