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這句話讓沈書云多少放下一些心防，最后才道：“古畫價值不菲，拿來拿去恐生事端，就讓念春和思夏陪我往世子住處走一趟吧。”

    朱霽聞言，喜上眉梢，對沈書云恭敬地行了一禮。沈書云略有嫌惡地說不敢當(dāng)。

    ***

    沈書云隨朱霽到了存雄，才發(fā)覺這里的陳設(shè)因?yàn)橹祆V的到來，改變了很多。

    她邊走邊瞧，想從這些陳設(shè)里，將這亂臣賊子的心性看得更明白些。

    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確是財(cái)力雄厚的藩王世子。從薊州一路運(yùn)抵榮恩公府的家私，大多數(shù)都是紫檀的，雕花精美奢華無度，書案的平臺用了白玉，秋日的陽光斜斜射入，顯出流光溢彩的華麗精美。

    書案上擺著籽料玉筆和上等松煙墨，案頭沒有別的文玩，只放一塊通體透明的水晶小鹿鎮(zhèn)紙，狻猊銅爐里燃著沉香，各處被四寶打掃得一塵不染。

    如果不是清楚朱霽是何等囂張自負(fù)的性子，會覺得這是一個超逸的文人雅士的居所，整日過著不問紅塵俗世，專注在案頭舞文弄墨的生活。

    “沈大姑娘瞧瞧，就是這兩幅。”朱霽讓侍從把兩幅畫在書案上平鋪開來，好奇地看著沈書云：“想必姑娘自幼習(xí)畫，又身在京中，見過很多真品，來幫在下看看，那一幅才是曹洞禪師的真品？還是，兩幅都存疑？”

    沈書云的視線跟了過去，瞬間臉上浮現(xiàn)了驚懼和訝然。

    她怎么能不知道那一幅是真品，哪一幅是仿品？沒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今年年初，她拿著真品在案頭廢寢忘食地臨摹了好一段時日，才仿畫出另外一幅贗品，自然知道孰是孰非。

    而如今，這一真一假兩幅畫，怎么能都在朱霽手上？真真切切都擺在眼前，她如何能不震驚？

    臨摹畫作，本來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如果被人知道了賢二法師和她秘密將偽作掛在甘露寺，以假亂真，蒙騙那些來賞畫的公候高官，對于一個世家貴女來說，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還可能會連累到賢二法師。

    她古怪的神情，并沒有逃過朱霽的眼眸，有些不解地追問她：“沈姑娘是覺得這兩幅畫，有問題么？”

    “沒，沒有……”沈書云用盡全力去壓制內(nèi)心的惶恐，對朱霽道：“這兩幅畫，氣韻都近乎真品，我才力有限，實(shí)在分辨不出。”

    朱霽是何等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內(nèi)中有沈書云要遮蔽的隱情，疑問道：“是么？沈大姑娘不再好好看看？”

    沈書云努力平復(fù)這心緒，令自己沉著下來，看了一眼朱霽，反問他：“這幅畫是曹洞云巖禪師的《東山林壑》，世子應(yīng)當(dāng)從題款上看到了。自從曹洞禪師畫成此作，就一直放在甘露寺典藏，怎么會流落到世子手上？”

    朱霽一愣，自然也不能告訴她這是別人行賄之物，神色有了一絲狡猾，道：“我竟然不知道，原來這幅畫是這樣的來歷！既然真品一直在甘露寺典藏，那么我手上的這兩幅，應(yīng)該都是朋友送來的偽作。”

    沈書云不置可否，只想趕緊逃離這里，道：“大抵是這樣吧。我還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朱霽已經(jīng)看出了她根本是落荒而逃，見她提步往外走，帶著戲謔的笑容說：“既然沈大姑娘說這兩幅畫作，都是偽作，那就不能留著了。一來我不喜歡假貨仿品，二來萬一假的流傳出去，被什么人拿來以假亂真、以次充好，就是在下的過失了。”

    說完就讓四寶去拿火折子，要當(dāng)場把這兩幅畫都燒了。

    沈書云回過頭去，看著火焰已經(jīng)點(diǎn)燃，就要靠近上那幅真品的時候，上前心疼萬分地阻止：“住手啊！”

    朱霽玩味著她那張絕美容顏上浮現(xiàn)出的驚恐錯愕，嘴角勾勒出一絲淺笑。他輕輕吹滅手中的火苗，對沈書云說：“看來，這一幅更像真品一些。”

    作者有話說：

    《東山林壑圖》：我招你惹你了，你要把我點(diǎn)了！

    朱霽：做做樣子，嚇唬一下我老婆而已。

    第十六章

    朱霽停下來沒有縱火燒畫，卻讓沈書云的心情由驚慌變?yōu)榱藨嵖?/br>
    他分明看出了蹊蹺，卻用這樣的伎倆逼出她的反應(yīng)，以判斷出更多的隱情。

    她承認(rèn)他的確狡猾、陰險(xiǎn)又心細(xì)如發(fā)，自己斗不過他，可是心里卻更加地討厭他。

    沈書云看著朱霽那張好看的臉，想不通怎么會有人長了這么一張風(fēng)光霽月的皮囊，內(nèi)里卻如此惡劣。

    她看著他的目光灼灼，已經(jīng)不能簡簡單單用生氣來形容了。

    此時此刻，沈書云真的很后悔，自己為何會一時糊涂，答應(yīng)他的請求來幫助他鑒別什么真假古畫。

    朱霽見她真的惱了，也有了幾分心虛，反省自己或者不應(yīng)該這般急切地去逼出她的反應(yīng)。他恨自己太過心急，似乎總是很容易讓她觸怒，但卻沒有一次憑自己的本事讓她綻放出笑容。

    三年前，他是見過她的笑容的。

    在先帝壽辰宴上，他看她憑借卓絕的畫藝，博得先帝的首肯，流露出會心的笑容，美如潭水的一雙大眼睛，含笑含俏，真真只能用一笑萬古春來形容，縱只是驚鴻一瞥，也讓他此生難忘。

    可是，自己怎么總是令她這般憤恨呢？

    他掩蓋著一瞬間就已經(jīng)潰不成軍的心情，將那一幅真跡卷起來，放入錦盒中，雙手恭敬地呈送給沈書云，道：

    “既然這幅畫更接近真跡，那么在下就懇求大姑娘收下此物，在下屢次無意冒犯，就當(dāng)賠罪。”

    沈書云簡直不敢相信朱霽在胡說八道什么，幾乎是壓抑著胸口那股沖天的怨憤，提醒他道：“世子行事端方，進(jìn)退有據(jù)，從未冒犯過我，無功不受祿。”

    朱霽才想起來，沈書云身后還跟著兩個婢女，念春似乎很是忠心耿耿，他已經(jīng)多次在沈書云身邊見到過她，另一個眼生的思夏，他還是第一次見。

    再看此時思夏臉上，確實(shí)浮現(xiàn)出了一絲納罕的表情，瞅了瞅身邊的念春，似乎在好奇地問念春，到底朱霽對自家姑娘究竟是怎么“冒犯”的。

    朱霽這才明白，自己一時心急，又失言了。他面對榮恩公，甚至當(dāng)今圣上的時候都能對答如流、滴水不漏，面對沈書云時卻多次亂了方寸，因此心中有幾分煩躁。

    而沈書云唯一的擔(dān)心還在那幅《東山林壑》的真跡上，便蹙著眉頭沉沉叮囑道：“雖然這兩幅畫大抵都是仿作，但世子也請手下留情，不要燒毀，便是這裝裱的功夫，也廢了工匠一番心思，仔細(xì)收著便好。”

    朱霽立刻肅然起神情，對沈書云誠心誠意，道：“大姑娘說得是，我一定好好珍藏起來，不出半分差池。”

    沈書云冷冷淡淡又客客氣氣地告辭，帶著念春和思夏出了存雄居，并且告誡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踏入這里半步。

    ***

    沈書云從存雄居回到蓬蓬遠(yuǎn)春，明明只隔著墨泉和幾道回廊的距離，卻覺得腳步沉重，走了很久。

    最初，在朱霽的畫案上同時看到了這兩幅畫，她是心虛的，擔(dān)憂自己以假亂真的秘密被朱霽查了出來，因此露出了惶恐之色。

    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明白了朱霽并不知道那副贗品是她所做。實(shí)際上，賢二法師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一定會出于保護(hù)她而守口如瓶，至今連主持都不知道這幅假畫是她所作。

    因而，現(xiàn)在困擾她的問題反而是——為何朱霽能同時得到《東山林壑》的真跡和自己畫的仿制品呢？

    賢二法師曾經(jīng)給她提過，司禮監(jiān)的秉筆太監(jiān)王瑾曾經(jīng)向寺里討要這幅畫，這也正是賢二法師著急讓她畫這幅贗品的原因。用假畫保護(hù)真品，這是她當(dāng)初答應(yīng)此事的初衷。

    在她心中，曹洞云巖法師在甘露寺圓寂前，把《東山林壑》作為遺物贈給寺里，就是他對這幅畫所做的決定，既然如此，任何權(quán)貴試圖將這幅珍品納入囊中的一己私欲都是對禪師的褻瀆。

    幾百年來，甘露寺一直默默保護(hù)著這幅珍寶，哪怕是喜愛丹青的先帝，在借閱此畫欣賞一番后，也規(guī)規(guī)矩矩把畫作送回了寺里。

    如果朱霽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拿到真品，那么他在京中的勢力和貪婪的野望，該是多么可怕。

    又加上他前幾日入禁中，包括沈家在內(nèi)的所有朝臣都伸長了耳朵，等待圣人將朱霽禁足或者有什么別的進(jìn)一步的懲罰，但是朱霽卻毫發(fā)未損地回來。至今，他作為質(zhì)子，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京城里出入自由。這都不合常理。

    沈書云憑借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對政局也有一分敏銳的洞察，她猜想安王的耳目已經(jīng)遍布朝堂，甚至權(quán)傾朝野的司禮監(jiān)或許都已經(jīng)被滲透成了篩子，足以混淆圣人的決策和視聽。

    起初，她只是覺得朱霽這人是榮恩公府的燙手山芋，此時此刻才嗅到了一絲格外的危險(xiǎn)氣息，從前她不認(rèn)為有什么亂臣賊子真的能夠有能力改天換日，但今日她看到朱霽毫無芥蒂地將舉世珍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時候，她生出了別樣的懼怕。

    或許安王父子，真的不可小覷。一直盛傳的篡權(quán)之心，也絕非空xue來風(fēng)。

    這樣想著走著，就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她強(qiáng)迫自己放下這不該她來擔(dān)憂和思慮的家國大事，靜下心來翻看曹管家剛剛派人送來的賬目。

    她想到了什么，便問念春：“東院大哥哥這兩日沒有派人過來嗎？”

    念春道：“沒有，姑娘有事情問大公子嗎？要不要今日放衙時，奴婢去東院問問。”

    沈書云擺了擺手，她想以沈雷做事穩(wěn)重的風(fēng)格，如果自己仿制的那幾幅贗品古畫已經(jīng)找到了銷路，沈雷肯定會第一時間來告知她。既然沒有消息，那就是賣畫的事情還沒有著落。

    她從妝奩盒里取出了一枚金釵和一只金項(xiàng)圈，用小秤約了約，按照市值金銀兌換的匯率，恰好也能賣出三四百兩。

    拜托沈雷賣畫，本來是她一時之興起，少年意氣的自高自傲之心罷了，如果沒有銷路，那么就把這兩樣平日也很少戴的金飾賣了，也能渡過這個多事之秋。

    或許朝廷賑災(zāi)有力，農(nóng)莊很快就能恢復(fù)經(jīng)營，只要四處節(jié)省些，總能度過這個難關(guān)。

    ＊＊＊

    沈書云走后，朱霽看著那一盒香茗餅若有所思。

    朱霽再把那幅《東山林壑》的真跡拿出來，依舊與另外一幅比對，思緒如飛，也想不明白更多的玄機(jī)。

    沈書云明明判別的出來，哪一幅是真跡，哪一幅是偽作，為何一開始不肯告訴他呢？一個嗜畫如癡的人，在看到他要燒毀真跡時候，那么心急地讓他住手，最后還殷切叮囑他要好好珍藏，卻又不肯把如此難得的佳作納入囊中，這又是為何？

    她似乎不僅僅是在拒絕他的饋贈，而是仿佛這幅真跡會咬人一樣。

    他想不明白，但是又自認(rèn)為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他見得多了，飽含權(quán)欲的人若不能練成洞燭其jian的能耐，便失去了逐鹿天下的資格。

    他不信自己還摸不清楚一個二八之年的小女子有什么秘密。

    一開始，他自然想到了讓王瑾去查。實(shí)際上，那個小內(nèi)監(jiān)給他送了禮回去就將朱霽有兩幅難辨真假的《東山林壑》的事情稟報(bào)了王瑾。

    王瑾是何等陰鷙蠻橫的人？他猜想自己上了當(dāng)，立刻去了甘露寺尋釁宏庵，而宏庵則一口咬定自己給他的就是真跡。二人都是武功內(nèi)力了得的人，一個大太監(jiān)和一個高僧幾乎要在甘露寺立刻對戰(zhàn)，一決雌雄。

    還是四寶在司禮監(jiān)的師弟給朱霽通風(fēng)報(bào)信，才阻止了這場內(nèi)斗。

    四寶把這事告訴朱霽的時候，他簡直頭疼。他實(shí)在不想為了一幅字畫，就傷了自己人的和氣，便不許二人再追究此事。

    但他自然也不會就此放下對此事的追查。

    翌日，他吩咐四寶道：“備車，我要去京中最有名望的幾家畫廊走一走。”

    將龍紋的常服和鞋履都換成素面無繡的燕居服，他開始扮成一個搜羅珍寶的紈绔子弟，一家一家走訪京中的畫廊和古玩鋪?zhàn)樱紱]有找到自己希望找到的東西。

    直到他走進(jìn)了一間名為“雅昌號”的專門售賣古畫的畫齋。

    老板見朱霽一身月白色常服，雖然沒有透露出身份，但是從講究的面料和腰間玉帶的成色，已經(jīng)判斷出這必然是一位地位高貴的王孫公子，于是十分客氣周到地倒了頂級的茶水，詢問他在這里可有屬意的畫作。

    “我想要的，并非當(dāng)代畫匠的丹青墨寶，而獨(dú)獨(dú)喜歡一些古意盎然的字畫，特別是禪宗山水。比如曹洞云巖禪師的佳作。”朱霽云淡風(fēng)輕地說著，一邊視線掃過畫齋四周懸掛著的佳作，想從畫作本身的筆墨中找到些線索。

    老板聽他如是說，便道：“公子果然是眼光不俗。只不過曹洞云巖法師傳世的作品不多，最有名的《東山林壑》更是珍藏在甘露寺中，重重武僧看護(hù)，若非是有些身份的勛貴，見都不能見。可以想見禪師的其他作品，也是不世出的寶物啊！”

    朱霽點(diǎn)點(diǎn)頭，道：“老板說的有道理。但偏偏我是個寧可喜歡大師仿品，也不愿意把當(dāng)下這些畫匠的俗物掛在家里的人。若是有能得到真跡精髓的贗品，倒也是一件雅事。”

    作者有話說：

    朱霽：作者，你出來解釋一下，一個禿驢一個太監(jiān)怎么一決雌雄，決出來又有什么用？

    作者：……你阻止了他們一決雌雄，導(dǎo)致這個文失去了武俠元素，你還有理了你！

    第十七章

    朱霽捕捉到老板神色里的一絲猶豫，乘勝追擊道：“店家見多識廣，應(yīng)當(dāng)知道錢財(cái)于我這樣的人，純粹是身外之物。”

    生意人哪有放過嘴邊肥rou的道理，聞聽此言，老板便拿了主意，讓小二去庫房，拿出了幾軸畫作。

    “公子既然意趣不俗，小的就直說了，這幾幅畫或許能符合您的心意。”老板已經(jīng)看出朱霽眼光毒辣，也不蒙他，直說：“這些是禪宗山水，實(shí)話實(shí)說，雖然是仿品，但是很有真跡的氣韻。您也知道，能畫成這個程度，也是需要些筆力的。”

    朱霽命小二將畫軸一幅一幅打開，瞬間覺得這些畫作，確實(shí)很有真跡的意蘊(yùn)，與王瑾送他的那幅《東山林壑》的贗品，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裝裱的畫軸都是同一款規(guī)格。

    朱霽眼前一亮，從運(yùn)用筆墨的細(xì)節(jié)處洞察到，這些畫與《東山林壑》的仿品，如出一轍，似乎是同一人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