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五月夜晚的風,混雜著山花的香甜,吹得人微醺如醉。 藤原僑一和夕子兩人肩并肩坐在后山一棵桃樹下,聽著四周風吹樹葉的響聲與偶爾四起的鳥啼聲,天地間一切似乎都靜謐無比。 夕子仰頭看著那一輪月亮,清潔光亮,一塵不染,藤原君,你說輝夜姬[日本傳說中從月亮上下來的一位公主]最后為什么一定要回月亮上呢?她不可以找個無人的角落繼續生活在這里嗎? 藤原僑一看夕子一臉認真的凝視著月亮,眼睛濕漉漉的,甚至有幾分悲傷,不禁勾起嘴角一笑,小姑娘們總是喜歡相信凄美的傳說與童話呢,夕子,那你有沒有想過,輝夜姬也許根本不存在呢?所以也無所謂她到底要去哪里了。 夕子扭過頭來,瞪著藤原,忿忿說:不可能!《竹取物語》[日本最古老的物語文學作品]中都說了,我母親小時候也總是給我講這個故事,她肯定是真的。 藤原僑一看著夕子那較勁兒的小模樣,不忍反駁她,只得笑著應:好好好,你說是真的,就是真的。 又一陣山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藤原僑一又想到幾個月前那桃花落英繽紛,降落夕子肩頭發梢的美妙場景。 夕子又手舞足蹈地講了許多她知道的逸聞趣事,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月光下就宛如那輝夜公主,藤原就這樣始終微笑著聽著、看著,他覺得如果能讓時光停駐在這一刻,他愿意拿一切去換取。 過了一會兒,夕子可能是說累了,竟然靠在藤原僑一的肩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山間闃寂無人,唯月色傾注,藤原忍不住用手撫了撫夕子的頭發,嘴角不自禁的微微上揚。 藤原僑一也抬頭仰望著月亮,仰望著天空,他覺得夕子之于他,真可謂是上蒼在這遠離故土的修羅場上對他的饋贈,自此,他的生活里不是只有冷酷無情、血rou模糊的殘酷戰爭,不是只有刻板無趣的軍營與索然無味的會議,他的生活里也有了漫天桃花和一桌溫暖的飯菜。 夕子像故鄉的一棵櫻花樹,總能讓他放下重重心防,在累的時候倒下去休憩。有了她之后,他的人生似乎才有了色彩,他才知道,原來笑,不是為了逗趣別人,不是為了迎合別人,而是發自內心的想笑,這樣的笑是如此得令人舒爽。 夕子又像貓兒一樣柔順,卻又玲瓏可愛,她單純得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周身散發著一股淳樸自然的氣息,這是一種無拘無束、天真快樂的招引。 藤原僑一從小到大見過太多各色各樣的女子,可她們不管是日本上流社會的貴婦小姐們,是藝伎館的藝伎們,還是上海跳舞場的風塵舞女,是慰安所里的慰安婦,都沒有一個能夠和他的夕子相媲美。 宇德弘治笑他還是童子身,其實他早不是了。 來到中國的第一年,也是他脫離父親直接掌控的第一年,他走進了慰安所,想尋求人們所說的歡愉,可那個地方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反胃與惡心。 還記得那一次,由于軍官身份,他要花五日元才行。然后他接過避孕套,被帶到了一個臟亂的房間,進門前他掃了一眼門口掛著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現在已經忘了,只記得那是一個骨瘦嶙峋、死氣沉沉的蒼白女人,高高的顴骨堆著,瘦弱的rufang垂著,令人生不起一絲欲望。 她起身幫他帶好避孕套后又躺了回去,就像一個任人擺弄的破布娃娃。 伏在她身上起伏時,他側頭看見旁邊柜子上的破口臟瓷碗邊沿趴著一只睡著了的蒼蠅。 他完事后,那女人跪坐起來彎腰恭送他出去,是從頭至尾平整毫無波瀾的語調:請您慢走。 他就像在與一具尸體zuoai。 這是他后來回憶時所能想到的感覺。宇德弘治無數次告訴他這種事情有多么舒服,可他的第一次是如此不美好,令他覺得這種事情是如此乏味,甚至惡心。 所以之后的幾年,他再也沒去過那種地方,更不想再去尋歡作樂。他一如既往地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父親所交代的事業上,好為家族爭光,為大日本帝國爭光。 所以他覺得自己每天活成了木偶,毫無生氣,更無快樂可言。 或許他本就該一直是這樣的人吧,在日本時是,在中國還是。 萬幸,多虧了夕子這道光,他知道自己也可以不是,所以,他要抓住這道光。 夕子迷迷糊糊從他肩頭爬起,摸摸嘴巴擦掉哈喇子,不好意思地小聲說:藤原君,對不起,我…我剛才睡著了,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濕了。 藤原僑一笑笑,拉過她的手面對著她,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別喊藤原君了,叫我僑一。 夕子一下子臉就紅了,低著頭道:僑一,我剛才做夢了,夢見滿樹桃花,風一吹落花漫天都是,就跟我生日那天一樣,然后我們就坐在桃樹下,談天說笑,直到過了好久好久,有種時光靜止,地老天荒的感覺。 藤原僑一認真的看著她,右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龐,摩挲著,夕子,你愿意…… 哦,對了,我還夢見輝夜姬了,她告訴我她居然沒有回月亮上,因為躲避皇帝的逼婚,她真的藏到了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在和自己喜歡的人開心地生活著。 藤原看著她目光中泛出的炯炯神采,他真的不忍心告訴她這只是一個不存在的神話。 所以,僑一,我們也像她那樣,找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角落,好好在一起好嗎? 藤原一愣后才反應過來,夕子這是答應他了,他將她摟進懷里,柔聲道:好,等我完成天皇陛下的圣業,我一定帶你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夕子掙脫他的懷抱,搖著頭:不要,我不要,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我們不要管什么圣業,什么共榮圈,我們去一個安靜的角落,沒有戰亂,沒有這些東西的角落,好不好? 藤原仰頭一笑,笑意有些苦澀,他向后靠著樹干,嘆口氣,夕子,現在世界上哪兒還有這樣的地方啊,你說的那地方,是在夢里。 夕子著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不是的,只要…只要你肯放下眼前這一切,帶我一起走,我們,我們去哪里都行。 藤原僑一覺得夕子該不會是一覺醒來睡傻了吧,他又將她拉過來摟在懷里,揉揉她的腦袋,夕子,我知道你討厭戰爭,討厭殺人,所以我都想好了,你先回日本等我,等我這邊忙完了,我就回去娶你,如果我沒有回來…… 還未等他說完話,夕子立刻捂上了他的嘴撲進他懷里,不許他繼續說下去。 月亮被幾片云遮住了,天空一片黑暗空洞,只有幾顆星子閃著凄冷的光,如同夕子滴落的,迅速滲入他軍裝的一顆,無人察覺到的淚。 二人站起正準備回去時,小野匆匆忙忙尋了過來,說司令部現在臨時召開緊急絕密會議,請藤原僑一趕緊過去參會。 藤原僑一趕到時,所有人都已經到齊了,他推開門,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自己。 未等他入座,掛尾中將掃了他一眼后語氣嚴肅道:特高課得到準確情報,藤原君,你的身邊潛伏有支那臥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