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頁
歷經九死一生,顧重明此時已然平靜,抱著孩子跪在蕭玉衡面前。 “罪臣多謝君上體諒。” 蕭玉衡點點頭,“那邊生活不易,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切莫再生事。” “罪臣聽命。” 顧重明明白,蕭玉衡完全是為了司幽才做這些。想到司幽,他心中苦痛,忍不住道:“君上,罪臣大膽一問,司將軍他……如何了?” 蕭玉衡嘆了口氣,“湖州事已了,他昨日業已出發,如今在回北境的路上。” “那他的身子……” “太醫傳信來說,他身體無礙。” “那就好。”想到他們曾當作希望的湖州,想到司幽生產時的模樣,顧重明渾身發疼,“君上,罪臣大概回不來了,求君上照應司幽,若有……合適人選,讓他、讓他嫁了也好。” 蕭玉衡深深吸了口氣,半晌后道:“時候不早,快些走吧。” 顧重明吸吸鼻子,抱著孩子對蕭玉衡磕了三個頭,踏上簡陋的篷車。 車輪駛動,文國的舊都,如今的大夏京城上安漸漸遠離。 他捧著那柄銀光閃閃的鴛鴦鉞,望著腕上一模一樣的手串。小虎蹲在腳下,低聲哀怨地嗷嗚。 顧重明俯身摸摸它的腦袋,又摸摸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孩子。 多虧了蕭玉衡,早產的孩子被養得很好,如今白胖了一大圈。 顧重明忍住落淚的沖動,使勁兒擠出笑容,輕輕拍著孩子小聲說:“寶包!我是爹爹!從今后你跟著爹爹,爹爹努力做工,努力養你!” 三個月后,北境夜幕深沉。 兩名士兵伺候司幽睡下,從營房出來。 “司將軍這次回來就像變了個人,夜夜酗酒。” “大概是因為被降了職,還被奪了封號。” “我看不是,司將軍歷來不慕虛名。而且他但凡一醉,就抓著那手串和玉扇不放。” “莫非真如軍中傳言,是情傷?司將軍上次回京不就是要……” “小聲些!上官聽到,要挨軍棍的!” 二人行過馬廄,又嘆起來。 “隨司將軍回來的那個馬奴也是個怪人,干活兒挺賣力,但從來不說話。沒事就往馬廄角落里一窩,揪著衣裳兩眼發直!” “據說那人來頭還不小。” “這些門門道道,誰知道呢……” 人聲漸消,北境長天皓朗。 顧重明在硯坑中累得頭暈目眩,抬頭一望,洞口處一輪白玉盤。 他的心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摸摸腕上的手串,心中念道:大幽,此生兩心相照,千里明月與共。 第35章 殫精竭慮為皇帝 承宣六年初春。 九華殿書房, 蕭玉衡抱著兩歲的長子元思,輕輕扶著他握筆的小手,于紙上畫下橫平豎直。 小元思手緊緊攥著,唇認真抿著,與當年元衍啟蒙時的混世魔王之狀截然相反,只是偶爾露出的憨態,又恰是與元衍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小元思邊寫邊拖長調子念著每個筆畫的名稱, 蕭玉衡滿足極了,待他寫完一頁便迫不及待地夸贊:“思兒真棒,再過一個月就能學整字了。” “好哦!”小元思興奮地拍手, 扭著屁股從蕭玉衡身上爬下,從一旁裝課業的錦袋中掏出一疊紙,跑回來恭敬舉著,“父君, 這是父皇的功課,給您看!” 蕭玉衡接過來一頁頁翻開, 有臨帖,有詩歌,有政論,全是承宣帝親筆。 這兩年來, 他與承宣帝很少見面。半年前他給兒子啟蒙的時候,承宣帝宛如找到了契機,又像是湊熱鬧,隔三差五地也寫些東西送過來。 那既然都送來了, 蕭玉衡便認認真真地看,仔仔細細地做批注、提建議。 承宣帝今日臨的是一篇感念夫妻情深的文章,蕭玉衡的心一時被牽動,不禁憶起兩年前的舊事。 那日送走顧重明,他跪在承宣帝面前請罪,承宣帝吃了一驚,問他怎么了。 蕭玉衡直直跪在御案下,說他有三罪一愧:罪一,私自出宮,湖州道上假傳圣旨攔下欽差車駕,準顧重明停留至司幽產后;罪二,私自賜顧重明篷車代步,且準其一路不加刑具;罪三,顧重明一案所獻牽制之策,確有私心。 承宣帝一時恍惚,心中有個想法一閃,再問,那一愧呢? 蕭玉衡道,蕭氏子弟百年來恪守君子之風,他今次所為卻是勾心斗角的制衡打壓之術,失之正直坦蕩,有辱門楣,有悖本心。 蕭玉衡磕頭到地,稱種種罪行,必當重罰。 大夏使君可參政議政,看似地位崇高風光無兩,但亦隨時可能行差踏錯,落得不可挽回的結果。 承宣帝又何嘗不知,認真算來,單假傳圣旨一項便可要了蕭玉衡的腦袋,可是、可是…… 承宣帝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道:“此事聽來嚴重,但其實不過是事急從權、法外仍有人情,沒什么的,朕、朕不怪你。” 蕭玉衡再次重重磕下頭去,接著抬眼深深望著承宣帝,低下聲動情道:“此番臣做了從前最為鄙夷的事,心中悔愧纏縛,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陛下降旨責罰,才能令臣心中的罪孽減輕一二。臣自知此念矯情,但……求陛下看在兩個皇兒份上,容臣任性一次。” 蕭玉衡眼眶泛紅,連忙叩首遮掩。 承宣帝癡望著蕭玉衡的脊背,細細感受揣摩著他每話中和眼里的意思,心中又溫暖,又疼痛:他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胖乎乎的呆蠢小童,什么都聽不懂,什么都想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