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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在北疆的十年,孤不知他發生了什么,也不愿知。因為每每想起,便會意識到是孤害得他落魄如此:“所以,我們不會恨你。”對面的人聲音歡快,“無論發生了什么,你從來都是先生最驕傲的弟子。當年他既不曾恨過你害他落魄,如今自然也不會埋怨你害他離世。先生想要做的事,從來都能做成的。” “陛下畢竟是先生教出來的,”文士帶著笑,“自是像極了先生。” 當年他手捧圣賢書跪在孤面前,說讀書數十載,堪得陛下賞識得教太子,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為人師長,定身為示范,言為標板,不做茍且之事,為主君效忠。 “為你手中刀刃,做你馬前先鋒,那是先生的意志,我等無權置言。”青年的聲音沒有一絲的不滿,“你或許不知,可先生每年都能收到帝都來信。我們都知那幾日是先生最高興的日子,背錯了書也不會被打手板。” 孤笑他愚忠,可當年事發,滿朝文武只有他跪在父皇面前,為孤求得一線生機。孤笑他不知變通,卻不想到了最后,他的不知變通終究還是救了孤一命。孤所嘲笑的品質,孤所摒棄的古板,卻在最后,救了孤。 “那年先生得了您登基稱帝的消息,我們第一次見先生大醉。他喝得神志不清,可臉上卻是笑意,滿滿的,對著我說那孩子定然會成為一個明君。一個憂天下之憂,樂天下之樂的千古名君。” 孤更不知,當年哪怕他遠離朝堂,卻依舊記著念著孤。不知他遠在疾苦之地,仍然惦念著有那么一個曾經欺負他,嘲笑他,對他幾近惡作劇的孩子。關心他是否溫飽,在意他冷暖與否,念他平安與否。 可他,明明將所有的消息都賣給了匈奴不是么? 真的么?太傅通敵叛國的消息究竟是誰告訴孤的?朝堂上所有的動態究竟是誰匯報給孤的?那些推測孤又是孤同誰說起才確定的?如今仔細想來,太傅究竟是什么時候被孤從尚書房提出來的呢? 就好像當年是誰從帝都寄信去往北疆的問題一般,答案令人渾身顫抖。 只有一人,知孤溫飽如何,曉孤生活如何。想到那些書本子,念及那些大道理,大哥哥出身影衛,讀書認字本已是奇事,從哪里來的那些圣賢書和不輸文士學子的學識,從哪里曉得如何為皇為帝。 是……太傅啊…… 是……大哥哥…… 大哥哥與太傅始終有著聯絡,太傅知曉帝都的風云變幻,大哥哥也知何時當做何事。所以那日他會帶著圣旨重傷而歸,所以朝中所有矛頭都會默契的指向匈奴。無論是太傅叛國還是大哥哥偽裝成了匈奴刺客,所有的冒頭都指向了孤想要指向的人。 他們,何故做至如此啊—— “陛下?” “滾!” 文士起身,袍子摩挲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帳篷里很顯耳,他的聲音逐漸遠去然后消失。孤將臉埋在手掌之中,視線中是一片黑暗,如同回到了那小小的屋子里,孤坐在床上聽大哥哥講著通俗易懂的故事。 卻不曾想那些風俗故事,哪里是身居深宮的一個影衛能夠接觸到的。 “將軍派人盯住了那院子,”青年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他還沒有離開帳篷,“待到確認并無漏網之魚,那些人都不會留下的。”他的語氣很輕快,絲毫不把那些鮮活的生命放在心上,“殿下且安心,那孩子的身世,不會有更多人知道了。” “滾!”臉上掛不住微笑,心底是翻滾著的怒火與怨恨。 “何故如此?”文士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孤卻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這個時候將所有的事情揭露給孤,故意在這個時候刺激孤。他本可以將這些事壓著不說,亦可以在孤重病榻上時全盤皆出。 卻偏生要在孤對所有事情再次提起興趣時,在孤對所有人不愿再交付時,告訴了孤。 他在報復,報復孤害死了他的先生,害死了孤自己的先生。 “先生都不曾怨恨,學生自然也不敢。”他語調輕快,“將軍想要將天下給您,您收著便是,我們又會說什么呢。”他愉悅的哼起了小曲,“您不如猜猜看,將軍會不會如同您的影衛和太傅一般,為您奉獻所有呢?” 胸口翻滾著的東西再也無法抑制,guntang的液體從嘴中擁擠而出,而隨著那口氣,身上的力氣全被抽去。孤眼前一黑,隱約能夠聽見他慌張的聲音,大喊著叫軍醫的聲音,還有徘徊耳畔久久不散,他沖出去前小小的愉悅。 “您的命真的太好了啊。” 他如是說道。 “命好到,從不愿看一看您的周圍,已經擁有的那些東西呢。” 第72章 黃昏 ... 孤很小的時候, 最崇拜的人其實是太傅。最初的崇拜源于他能夠一字不差的背誦出被孤涂黑的書冊, 后來的崇拜來自于他的無所不知。然后那種崇拜變成了感激, 因為他跪在先帝面前為孤求情。 不是沒想過要報答他,孤將他從北疆召回帝都時, 是想要報答他的。 可是什么時候,事情發生了變化呢? 記憶里太傅無奈又縱容的模樣, 與最后歇斯底里的怒吼交織,他站在孤面前翹著胡子指桑罵槐打小伙伴手掌的模樣, 他站在大殿之中向孤請邀的模樣,生動又鮮活,像是一個活著的,還有心跳的人。 睜眼時,將軍守在孤的身側。他捧著一卷書冊子坐在榻側, 筆挺的五官在昏黃燭火下不負白日那般冷峻,反倒是顯得柔和又溫暖, 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孤已經醒了的, 畢竟他眼睛都沒抬:“要吃些什么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