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11節(jié)
沈岐遠凝眸看他:“本官要論你從犯之罪,你可認?” 許掌柜想反駁,可一看堂上坐著那人,他心里發(fā)怵,囁嚅半天只能耷拉了腦袋:“小的認了,可大人,小的收錢行方便而已,罪不至死啊。” 會仙酒樓一向被黑市賣家青睞,雖然風險高,但那些人會給他豐厚的報酬,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當日一聽見哨聲,許掌柜就知道有人壞了規(guī)矩丟了命,但賣家扔給他百兩銀錠,他總不能不要吧,便借木箱和冰窖給他運尸藏尸。 “大人說得沒錯,尸體的確是七月八日夜間修屋頂時放進去的。”許掌柜哆嗦道,“可小人沒殺人也沒搭手,小人是無辜的呀,眼下那兇手也死了,一命還一命,還請大人從輕發(fā)落小人。” 他說完,連連磕頭。 沈岐遠不為所動:“照大乾律法,助人殺人、藏尸、運尸且知情者,皆為從犯,當杖責五十,流徙雷州。” 許掌柜慌了神。 “但——”沈岐遠話鋒一轉,“你若能再指認出幾個常去你酒樓里做買賣的人,流徙之罰可赦。” 杖責完再流徙雷州,幾乎等于丟命,但要是出賣那幾個人,他也是會丟命的。 許掌柜捂臉痛哭起來。 沈岐遠漠然轉頭,看向賀澤佑:“他既知情,那侯爺作為會仙酒樓的前東家,應當也知情。” 賀澤佑臉色一白:“大人可莫因著私仇誣陷與我。” “私仇?”他納悶了,“沈某與你有何私仇?” 賀澤佑哼聲道:“臨安滿城皆知她柳如意愛慕本侯,死心塌地。大人既對她有了心思,自然容不下我。” 他說得自信滿滿,連下巴都揚了起來。 看熱鬧看得正起勁的如意頭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她看看這抬頭挺胸的寧遠侯,又看看上頭黑了半邊臉的沈岐遠,認真地開口:“東市上銅鏡五十文一面。” 賀澤佑皺眉:“什么意思?” “沈大人貌若潘衛(wèi),珠璣不御而耀奪天人,文能斷奇案,武能斬倀佞,無處不勝侯爺萬萬千。”她嘆息,“侯爺拿自己比大人,真真是魚目見珠,殘燈笑月。” 第15章 你撒謊了 如意說的是實話,這兩人現(xiàn)下都在堂上,任何人只稍一眼,便知是蒹葭玉樹之別。 但這么直白地說出來,還是無異于狠扇了賀澤佑的臉。 “你,你這賤人,竟說出如此狂浪之言!”他又羞又惱,指著她還想再罵,卻顧忌外頭那一堆圍看的人。 忍了一口氣,賀澤佑轉頭看向推官:“此女便是如此懷恨于我,進而奪我房契地契,還請大人明鑒!” 推官尷尬地笑了笑,雙手朝沈岐遠敬了敬。 這位大人坐在這兒,哪有他說話的份兒。 賀澤佑不情不愿地看向沈岐遠:“會仙酒樓一案本侯不知情,可以揭過不提,但供神街那三十多家的鋪面,大人總不能還徇私枉判!” 沈岐遠置若罔聞,不緊不慢地開口:“依大乾律法,誣告他人當責十杖。” 完全沒有要揭過去的意思。 賀澤佑怒目圓瞪:“我堂堂寧遠侯,你要打我?當年我擁護圣人進和寧門的時候……” “王侯將相若能避于律法,天下何治?”他抬手,“打。” 臨安衙門的差役嚇得都不敢動,但旁邊的紫帽卻是徑直上來,七八雙手將賀澤佑按住,揚起殺威棒就狠狠打下去。 大庭廣眾之下,打板子是小,這顏面掃地才是大。 賀澤佑怒極,抓著長凳就罵:“沈岐遠你個賊豎子,膽敢假公濟私,侮辱勛爵……啊!” 他罵得越兇,板子落得越狠。 這陣仗把不少人都嚇著了,但沈岐遠抬眼看過去,卻見如意立在一旁抬袖掩唇,眼尾彎起,笑意盈盈。 該啊,打得好,再打得響些。 ——這是從她眼里讀出來的意思。 幸災樂禍,非君子所為。 但,她說了自己不是君子。 沈岐遠默了默,扭頭裝作沒看見。 賀澤佑出身行伍,這十個板子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但他羞臊萬分,打完扶腰起身就罵:“今日這臨安衙門黑云壓天,沒半點清白可言,本侯要進宮去告御狀,你等著,此仇不報我賀字都倒過來寫!” 推官額上冷汗直流:“侯爺冷靜啊,那御狀豈是說告就告的,再說沈大人也只是依律辦事。” “滾開,都滾開!” 他一把推開上來攙扶的衙差,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大人,您看這?”推官焦急地看向沈岐遠。 沈岐遠沒什么反應,只攏起案上卷宗,又道:“將柳氏的鐐銬除去。” 推官急了:“大人,就算會仙酒樓命案與她無關,可還有那鋪面之事。” “房契地契由戶部發(fā)放,定田地宅鋪之所屬。”沈岐遠抬眼看他,“上頭有所屬者的名姓。” 寫的是誰便是誰的,哪有什么可爭。 推官噎住,又道:“可柳氏還當街欲殺人。” 沈岐遠整理卷宗的手頓了頓。 他垂眼,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幾下。 四周有些安靜,如意納悶地抬頭,就聽見沈岐遠輕聲開口:“我當時就在旁側。” 聲音艱澀無比—— “柳氏當時,并無殺人之意。” 瞳孔微縮,如意眼眸倏地睜大。 外頭風起了勢,衙門外筆直的小樹被吹得往一側彎,像誰無奈又短暫地低了頭,正好親吻到一只路過的喜鵲。 刑部司的車駕啟了程。 如意坐在車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對面這人。 沈岐遠面籠寒霜,放在膝蓋上的手握得發(fā)白,渾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氣息。 她仍是不怕死地開口:“你撒謊了。” 他抬眼,眼里飛出來的冰刀像是要把她刺穿。 她不為所動,抬著下巴審視他:“為什么?” 他沒答。 她欺近了些:“我與大人只能算萍水相逢,大人卻好像很在意我,怕我坐牢?嗯?” 車內空間不大,她咄咄相逼,他避無可避。 沈岐遠終于是惱道:“你坐好。” 瞧著這人臉上又紅又白,如意善良地閉上了嘴。 但下一瞬,她就忍不住悶笑出聲,聲音清脆,玉瓷碰冰。 沈岐遠狠狠地抿上了眼。 鬼知道那一瞬自己為什么就選擇了替她遮掩,瞧這人得意的模樣,就該讓她去牢里受刑,看看她還笑不笑得出來。 “大人,寧遠侯已經(jīng)到了御前。”周亭川策馬來稟,“但圣上還沒有下旨宣召您。” 沈岐遠睜開眼,眉峰微蹙:“徑直去禁內。” “是。” 如意不笑了,略顯擔憂:“寧遠侯雖然已無實權,但到底于圣上有救駕之功,這一通惡狀告上去,大人怕是要遭些責難。” 身為宗正,他行止上的束縛本就比別人更多一重,就算寧遠侯信口雌黃,也少不得累他受罰。 沈岐遠看她一眼,沒解釋什么,只道:“之后若是圣上宣見,你切莫再出狂言。” 如意面色凝重地點頭。 人家為了救她,謊都撒了,她守一守規(guī)矩有什么難的。 然而,到側殿候傳的時候,如意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會錯了意。 “陛下。”沈岐遠沉聲道,“臣子告狀,為君者如何能不問而斥退?寒忠臣之心,亡國之始也。” “可他行止不合宮規(guī),更是口出狂言污蔑愛卿。”君主甚怒。 沈岐遠冷聲道:“陛下不知前因后果,如何知道是污蔑。” “愛卿一身清月,琨玉秋霜,豈會胡亂斷案,徇私枉法?” “那也等寧遠侯把話說完,焉有令黃門拖拽之理。” 說到惱處,沈岐遠甚至摘了官帽舉過劍眉:“臣上不能諫君主,下不能服王侯,這便自請掛冠,歸鄉(xiāng)種田去罷。” 君主霎時就軟了態(tài)度:“子晏這是何苦來哉,孤召他回來問清楚便是。” 如意聽得眼皮直跳。 啥啊,這啥啊。 敢情方才他一臉擔憂,不是怕圣上偏聽偏信責怪于他,而是怕圣上不講理地護他的短? 如意不由地看向旁邊一臉習以為常的周亭川。 這新帝雖然年輕,卻也不是個軟柿子,傳聞里甚至是有些暴虐的,沈岐遠就算是長公主之子,也沒道理袒護到這個地步吧。 察覺到了她的疑惑,周亭川湊近來壓下聲音:“姑娘可知大人身上有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