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樊籠 第11節
因著時候還早,那馬一打噴嚏,哈氣還微微能見白。 楊保搓著手候在馬車下,當瞧見那朱門里轉出了一道鵝黃身影時,忙迎了上去:“表姑娘,您總算來了。” 雪衣頷首,被引著走過去,朝著那蒙著靛藍車簾的馬車彎身一福:“二表哥安好。” 須臾,一只修長的手掀了簾子,傳來了一道清瑯的嗓音:“昨日送去的畫表妹學的如何了?” 隔著一扇車窗,雪衣抬頭時只能看見那利落分明的下頜線和豎的嚴實的立領,昨日不合時宜的夢突然冒了出來,她連忙低下了頭:“受益匪淺,多謝二表哥。” 只是客套的問話,她雙頰卻泛著紅。 崔珩看著她緋紅的臉頰,不知為何忽然生了些燥意,淡淡應了一聲,放下了簾子。 靛藍的車簾一隔斷,擋住了那張臉,雪衣腦海中紛亂的思緒才平穩下來,輕輕呼了一口氣,提著衣擺上了后面那輛馬車。 長安當真繁華,這興化坊又是貴中之貴,一路穿行在寬敞的大道上,掩映在屏樹后面的青瓦飛檐疾馳而過,看的人眼花繚亂。 沒多久,馬車便到了位于光德坊的京兆尹。 雪衣戴著冪籬跟在這位二表哥身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跟他行禮,雖是好奇,但也恪守禮儀屏住了氣不敢多看。 她好奇這府衙,府衙里的人也在好奇她。 這位崔少尹平時一向不假辭色,這回竟帶了個女子來,可真是稀奇! 而且這女子雖戴著冪籬,但也不難看出身形窈窕,冪籬偶被風拂起時露出了半邊的側臉,更是膚白勝雪,氣質清雅。 這女子與崔少尹到底是何干系? 眾人竊竊私語著,沒多久府衙里便傳了個遍。 雪衣還不知短短的一刻鐘她和眼前的人已經被編排出了數篇傳奇,只是跟在二表哥的身后緩步走著。 此事事關太子遇刺,兩位京兆尹的少尹都參與了進來。 被領著入了內府后,她對著衛少尹領過來的幾個樣貌可疑的人仔細辨認了一番。 可直到看完最后一個,她仍是搖頭:“都不是。” “都不是?”衛少尹瞇了瞇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小娘子您該不會認錯了吧?” 這個衛少尹年紀比二表哥要大一些,但語氣輕佻,眼下略有青黑,看著甚不沉穩。 雪衣抿了抿唇,微微往后退了一步:“那日撞翻馬車的時候,那匪徒恰好貼著我過去,我看的很清楚,不會錯。” 她話音格外篤定,那幾個被扣起來的平民莫名被抓來,一聽這消息頓時便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的嚷著要求放人。 “她說是就是?!”衛少尹眼睛一瞇,訓斥著躁動的人群。 那群人只好閉了嘴。 等那群人安靜下來,他又湊到雪衣身旁,語氣帶了些警告:“這太子遇刺可不是小事,雖則太子性命無憂,但到底鬼門關走了一遭,震動朝野。而且……若是將這惡徒放了出去為禍鄉里,這責任小娘子你可擔待不起。” 雪衣自然是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系的,頭一回牽扯到這么多貴人中,她被衛少尹的眼神一看,手心也冒了汗,一時間有些猶疑。 可依著她的記憶,她又絕未認錯。 崔珩站在一旁久未言語,當看到她被嚇的眼睫微微顫動的時候才開了口:“表妹不必擔心,你只管按著記憶來,其余的有我負責。” 二表哥的聲音低沉有力,雪衣站在他身側慢慢定下了心,鼓起了勇氣看向了衛少尹:“我確信這里沒有那匪徒。” 衛少尹眼神在他們二人身上滑了一圈,眼神古怪。 瞧著這回護的樣子,什么表妹,怕是剛從榻上拉來的情人還差不多! 他嗤了一聲:“既如此,那便按這位小娘子的意思辦。只是……崔少尹剛調任沒多久,對著京畿的事務還不太熟悉,日后若是出了差池,可不要推脫。” 崔珩垂眸看了他一眼,頷首道:“自然。” 衛少尹聽著他們一唱一和,磨了磨牙,還是不得不松了口:“放人!” 那被關了數日的幾個人終于被放了出來,對著雪衣千恩萬謝。 雪衣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招架的有些臉紅,手足無措地寒暄著。 崔珩站在一旁,仿佛見慣了似的,神色平靜。 等這些人走后,氣氛忽然安靜了下來,靜的有些死寂,雪衣看著那負手站在窗邊的挺拔身影,不知為何,竟看出了一絲寂寥來。 方才那位衛少尹說二表哥是調任來的,那他從前是做什么的? 怎么從未聽人提起過。 可二表哥的樣子似乎不想有人打擾,雪衣躊躇了片刻,不知該不該上前叫他。 正猶豫的時候,那原本半掩的門忽然“砰”的被撞了開,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個男子。 “崔二,聽說你帶了個什么表妹來,把抓到的人又放走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風吹日曬,抓人抓的有多辛苦?這什么勞什子表妹說的話能比我可信么!” 李如風滿臉怨氣,直奔那窗邊的人走去,大有要鬧個天翻地覆的意思。 崔珩只當沒聽見,只是眉梢微微動了動。 李如風越發氣悶,正欲去上前質問,然而沒走到崔珩身邊,他眼神忽然被他身邊的美人吸了去,愣了片刻,原本的怒容瞬間散去,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敢問這位是……” “表妹。”崔珩這才回頭,淡淡地吐出了兩個字。 李如風臉色一僵,片刻后又面不改色地向雪衣湊過去,殷勤地笑:“原來你就是那個抄了那么多畫的表妹啊,不光人美,心地也格外的善。不知表妹該怎么稱呼?” 雪衣有些尷尬,沒搭話而是彎身去找冪籬。 李如風見她要戴冪籬,又勸道:“表妹不必見外,我是崔二的表弟,算起來也是和你也有親戚,你當叫一聲表哥,不必避嫌了。” 眼前的人樣貌周正,就是膚色太白了,白的像個女子一樣,身材也有戲細瘦,和二表哥的巍峨挺拔實在太不一樣了。 雪衣張了張口,一時沒叫出聲。 李如風見她不肯開口,懊惱地拍了下腦袋:“瞧,我忘記跟你說名姓了,我乃趙郡李氏的四房嫡子,我姨母正是崔氏的大夫人,我在家行四,你喚我一聲四表哥即可。” 趙郡李氏?也是與崔家齊名的五姓七望之一。 這身份比起二表哥來也只遜色了一點。 可性格卻是平易多了。 天底下又不止一個能把她拉出火坑的男子…… 雪衣心中微動,看著二表哥泠泠如高山雪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格外平易近人的李如風,思緒微轉,手指垂下,沒再去戴冪籬,而是輕輕叫了聲:“四表哥安好。” 她聲線格外的清甜,彎身一福時,衣袖帶起一縷清淡的暖香。 饒是李如風一個見多識廣的也呆了片刻,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臉,臉頰微紅地一拱手:“表妹安好。” 崔珩背著光站在菱花格窗子旁,余光將雪衣手底的動作和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微光盡收眼底。 當聽到那清甜的聲音時,他微微抬眸,視線落到了她翹起的唇邊。 初見的時候,她似乎也是這么對他笑的—— 連嘴角翹起的弧度都一樣。 第12章 纏上 崔珩一調任便是京兆尹少尹,在這府衙里單獨辟了一間公署。 雖則這公署比起清鄔院的書房來還差了些雅致,但在這府衙里已經是難得的清雅之處,又在高處,支摘窗一打開便能俯瞰整座府衙的境況,是發現軼聞詭事的絕佳之處。 楊保白日里一貫跟在他身側幫著侍候筆墨,每每總是利用這高處的便利看著窗子打發時間。 只是公子一貫不喜這些瑣事擾了清靜,是以這窗子總是半掩著。 著實暴殄天物了。 不過今日倒是特別,公子已經上值了,大約是忘了,難得沒吩咐他將這窗子關上。 楊保也樂得裝作不知,一邊替他研著墨,一邊用余光悄悄地看著窗外,想看看那位衛少尹今日又從平康坊招了哪位美貌的歌姬過來紅袖添香。 然而這回他沒看到衛少尹招蜂引蝶,反倒看到李如風領了一個窈窕的女子在園圃中的小路上漫步。 這可是稀奇了。 他不由得多分了一絲心神,研墨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但再定睛一看,他忽然哽住了。 只因那李郎君領著的貌美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先前還在一個勁的往他們公子懷里撲的表姑娘…… 表姑娘方才不是說是去幫畫師校準畫像了么,怎么和李如風走在了一起? 楊保研著墨的手一頓,眼神愣愣地看著窗外。 大約是他出神的樣子太過明顯了,原本正在批著文書的崔珩也抬了頭,順著他的眼神看向窗外。 窗外日光正好,三月草長鶯飛,兩個人并肩走著。 李如風男生女相,打小就是從女人堆里出來的,慣會調笑。 崔珩一眼看過去,正看見陸雪衣大約是被逗笑了正掩著帕子笑,笑的肩膀一顫一顫的,一張芙蓉面比身旁被微風搖的亂顫的花枝還動人。 大約是笑的太開心,一不小心腳下踩滑了,她忽然“呀”了一聲,朝著身旁的人倒過去。 這一聲驚呼仿佛鶯語亂啼,驚的藏在花叢里的蜂蝶乍起。 視線一阻隔,崔珩再凝神,只看見李如風托了把她的手,兩個人四目相對不知在想什么。 楊保看的嘴唇微微張著,余光里偷偷覷了公子一眼,只見公子薄唇微抿,眉頭微微皺著,似是有些不虞。 也對,這位李郎君可是他們公子的嫡親表弟,若是被這個出身低微的表姑娘用心機蠱惑了可不行! 他正想著,果然聽到了一聲略低沉的吩咐:“把簾子放下來。” “是。”楊保連忙收回了眼神,把那竹簾放下,遮的嚴嚴實實的。 房內突然暗了下來,楊保斟酌著又多點了一盞燈。 燈光搖曳,這一日下來都崔珩一言不發,只是一如既往的批著折子。 * 因著校準畫像的緣故,雪衣在京兆尹待了一整個白日,到了傍晚,快宵禁的時候她才跟著崔珩一同回府。 不巧的是,她來時乘坐的那輛馬車壞了,無奈之下,只好與崔珩同乘了一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