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樊籠 第6節
晴方正收拾著筆墨,瞧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這崔家可是豪族之首,大房的那位老爺從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征西元帥,光是府兵便不知凡幾,又地處這金窩似的義寧坊,守衛比起太子身邊恐怕更要嚴密,哪里就這么容易就讓一個匪徒混進來了!” 雪衣回了神,慢慢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扇子,她自然知曉這府里是安全的,但因著三年前被幾個惡徒圍堵的事,她仍是有些不放心,手腕一垂,擱了扇子。 說起來這世事也真是巧,三年前阿娘去世的那一日,她也是被馬車沖撞了。 那時阿娘突然病重,派人去請大夫卻總也請不來,她只好親自雇了馬車去醫館。 可誰知歸途的時候卻被幾個紈绔子攔住了路,還撞壞了馬車,無法通行,幸得一路過的郎君相救,她們方從馬蹄下才逃過一劫。 那郎君也因此傷了腿,看著還傷的不輕。 她萬分感激,但當時阿娘病重,恩人又受了傷,兩難之下一時不知該緊著哪一邊。 那郎君倒是體貼,只是讓大夫粗粗止了血,而后見她們焦急如焚,不但不要她們照顧,還騰了自己的馬車送她們回去。 但畢竟耽擱了許久,等她們帶著大夫回去的時候,阿娘已經去了。 阿娘的死太過突然,雪衣那時還天真,總覺得夫妻一場,阿耶定然也不忍看著阿娘不明不白的去了,于是紅著眼眶在他書房前跪了一日請求追查,可換來的只是阿耶一句“小小年紀,心思過重”,反倒挨了罰,被關在了柴房里反省。 也因此,她到現在也沒能替阿娘討個公道,甚至都沒來得及對那個送她回來的郎君道謝,更不知他后來傷勢如何了。 被放出來后,她試圖去找,但當時她帶著冪籬,根本沒看見這郎君長什么樣子,更不知他家住何方,姓名幾何,此事也便不了了之,成了她又一樁心結。 如今她既離了江左,到了這長安來,此生恐怕都難以再見了…… 日光慢慢地從山墻移了過去,雪衣斂了斂眼睫,將那扇墜收起,壓住了一絲憋悶。 除了往事,眼下的光景也不盡如人意。 這幾次見面,二表哥雖對她頗為客氣,但那雙眼看向她時,總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疏離。 連她特意換上了服紅裙,他也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不見絲毫反應。 實在太難以接近了。 接連兩次又在他面前丟了臉,二表哥怕是已經有些不喜她了吧? 雪衣支著手臂忍不住心生煩悶,正思索著該如何討好他時,一低頭卻看見了桌面的棉紙殘留著一片墨跡,似乎是早上二表哥改畫的時候滲下來的。 指尖順著那輪廓勾畫了幾下,她忽然起了個心思。 這位二表哥對公事頗為上心,那不如投其所好,再試一試? 思及此,她微蹙的眉又舒展了開,讓晴方鋪好了筆墨,照著那殘留的墨跡和晨時的印象摹畫了起來,打算多做些追捕的畫像送過去,張貼于城樓渡口。 若是能抓到那惡徒,想必二表哥一定會對她生出些好感吧? * 今日天氣晴好,崔珩出了梨花院時,沿途的幾株梨樹正盛開,如疊云堆雪一般,簌簌地隨風搖著,鋪的滿地皆白。 更有一片膽大的,悠悠揚揚地直接落到了他肩上。 崔珩卻只是信步走過,渾然未覺。 自看見那一襲紅裙之后,他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仿佛從前在哪里見過這位表妹。 但若仔細去想,卻又絲毫沒有印象,只余她靠近時發梢拂過的一絲淡香,絲絲縷縷繞的他有些心煩。 楊保跟在后面,公子肩上那一片白花瓣一直在他眼前晃,晃的他不知怎么忽想起那位表姑娘被嚇得臉色雪白的樣子。 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前問道:“公子,咱們國公府守備森嚴,莫說是匪徒了,便是連一只不安分的鳥雀都飛不進來,您為何要嚇那位表姑娘呢?” 他嚇唬了么? 他分明是在警告她安分些。 崔珩忽然停了步,不輕不重地看了楊保一眼:“你這般篤定,不如近日都由你守門可好?” 楊保一噎,連忙擺手:“小人不敢,這畫像還尚未分發下去呢,小人這就去府衙走一趟。” 他說完立即便斂了神情,連那肩上落的花瓣都沒敢替公子撣,麻溜地一拱手走遠了。 靛藍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崔珩一低頭這才發覺了那片不知何時落到他肩上的梨花瓣,食指和中指一并將那花瓣拈了下來,盯著幽幽地看。 半晌,他忽然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 將那花瓣一點,一點,搓磨揉碎,擰出了汁液。 “喲,今兒是什么好日子,竟瞧見二哥笑了?” 三房的崔六郎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十五六歲的年紀,唇紅齒白的,聲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浪蕩勁兒,好奇地伸著頭湊過去,“二哥這是看到什么好東西了,也讓我瞧一瞧。” 崔珩瞬間斂了表情,隨手一拂,那花瓣輕飄飄墜了地。 原來是朵殘花,有什么可看的。 崔六郎撇了撇嘴,當看到崔珩調轉著步子,一腳踩上那花瓣時將要離開時,立即斂了嬉笑拱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二哥留步!” “何事?”崔珩不用看,就知曉這個弟弟又惹麻煩了。 “二哥真是慧眼如炬。”崔六郎雙手無意識地搓了搓,張了張口,卻沒好意思說出口。 “斗雞輸了?”崔珩聲音淡淡。 “非也。”崔六郎撓了撓頭:“二哥明鑒,自打上次被你訓過之后,我便再沒去斗過雞。” “不是斗雞。”崔珩頓了頓,“那是斗蛐蛐?” “也不是。”崔六郎仍是搖頭。 “你該不會去了賭坊?”崔珩眉間一凜,聲音變得嚴厲。 “二哥,你怎么這般想我!” 崔郎雖是貪玩了些,卻萬萬沒有到賭錢逞兇的程度。 “到底何事。”崔珩冷了臉,“不說我走了。” 崔珩說走便走,步子一邁,崔六立即便慌了神,連忙扯住了他的袖角:“二哥別走,你一定要救我,我阿耶快班師回朝了,這次南衙1的考核若是不過,我可就要被他帶上戰場了!” 聽到“南衙”這兩個字,崔珩忽然停了步。 崔六郎見他不是毫無觸動,這才接著開口:“二哥,你是知道的,我生來見不得血光,一見便暈,阿耶若是非要將我帶上戰場,那我肯定沒命活了!” 生在將相世家,卻落了個不能見血的毛病,崔六郎打小因著這事沒少挨三老爺的罵。 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三老爺甚至還把他丟到了南衙去磨練,但這毛病卻仍是改不掉。 如今他倒是不至于暈了,但是還是會犯惡心。 想想那場面,正打著仗呢,紅刀子一出,敵人沒倒下,他反倒摳著嗓子狂吐,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三老爺一想到他戎馬半生,結果卻生了個這么不中用的兒子,便氣得想拿馬鞭抽他! 幸好三夫人是個脾氣和軟的,跟著在一旁勸,三老爺出征前才把崔六郎丟到了南衙,若是能過的了南衙的考核,日后便留在這長安慢慢來,若是在南衙還改不了,他就直接把人帶到戰場去,多殺幾個人,見多了血習慣了也就好了。 崔珩自是知道這些事的,頓了片刻問道:“這次考核考什么?” “行狩。”崔六郎一喜,連忙湊過去,“鄭統領說了,這次要去西山行狩,打活靶子,每個行伍前十甲留下。鄭統領曾經是你的師父,他的行事你是知道的,挑的是西山最險峻的地兒,先不說能打多少,就我這個毛病,恐怕見了血之后連下都下不來,更不要提通過了,二哥,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而南衙現在的最好成績,則出自這位二哥之手。 崔六郎沒敢將后半句話說出口,小心地覷著兄長輪廓分明的側臉,不敢錯過一絲神情。 崔珩神色淡淡,當聽到“師父”兩個字時,腿上的舊傷微微刺痛,須臾又沉了臉:“這是你的事,我不便插手。” 崔六郎沒想到他竟真的袖手旁觀,一著急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二哥,您只要幫我過了這次就成,剩下的我慢慢改,我真不想被阿耶帶去西北!” 崔珩卻徑直捋掉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崔六郎急的額上直冒汗,一連叫了幾聲,崔珩都不回頭,眼看著他要拐過彎兒,進了園子的時候一著急忽然喊了出來:“二哥,你難道真的要做一輩子文官,再也不上戰場了?” 崔珩旁若未聞,步履從容。 崔六郎看著他一身襕袍,氣質儒雅的樣子心里像是有火在燒,一沖動又氣鼓鼓地喊了一聲:“那你連大伯和大哥的深仇也不想報了么?” 他這回用盡了力氣,聲音大的空曠的園子里仿佛有回音在飄。 崔珩終于停了步。 一回頭,狹長的眼中透著寒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第7章 替身 平心而論,這一眼并不算嚴厲,但只是淡淡的一掃,崔六郎卻莫名有些腿軟。 幸好崔珩也只是看了這一眼,便什么都沒說轉身離開了。 “完了,我怎么把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崔六郎到底年紀還小,這會兒一回過神恨不得拿麻布直接堵上自己的嘴。 而且他竟還是在大房的園子里大放厥詞,若是讓那位出身趙郡李氏的大伯母聽見了…… 崔六郎一頭冷汗,四下環顧了一圈,趁著大清早的園子里并無人路過連忙轉身溜走。 小徑的盡頭,崔珩步履仍是從容,但垂在身側的雙手卻慢慢收緊。 不知不覺便繞過了垂花門,走到了母親住的凝暉堂,于是順勢進去請安。 凝暉堂一如既往的安靜,崔大夫人李氏愛靜,因此園子里只留了幾叢低矮的灌木,連小巧的流鶯都無處藏身啼鳴。 林mama正掀了簾出來,一抬頭,正看見一襲月白的襕袍,原本板著的臉上豁然笑了起來:“二公子來了,不巧,夫人昨晚犯了頭風,眼下尚未梳洗好呢。” “又犯了頭風?”崔珩微微皺了眉,“前日府醫不是說了母親的癥狀已然好了大半么?” “這次并不是從前的舊疾。”林mama解釋道,“大約是春日多風,一時著了寒罷了。小廚房今日做了馎饦,公子要不要用些?” 崔珩微皺的眉這才松開,隨口應下。 轉身出去的時候,林mama忽又看見崔珩后領上沾了片梨花瓣,忍不住一笑:“您是剛從梨花院那邊過來?” 崔珩沒料到衣領上還沾了一片,伸手撣了撣:“晨起有些事。” 梨花院是二房的院子,二公子一大早去那里做什么? 昨日楊保來吩咐以后從大房要給梨花院的一位新來的表姑娘支一份湯藥,難不成這么早前去是為了見那位表姑娘? 林mama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大事,斂了斂眉,忙回身進了里屋。 那花瓣飄落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氣,繞在鼻尖,滿是春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