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裙下臣 第25節
江盛小心翼翼的拍撫著建明帝的心口后背,一邊端著涼茶灌入他的嘴里,建明帝狼吞虎咽了兩口,卻像是覺得不對味一般,一把拂開。 恰在這時,有內侍端著個紅木匣子腳步匆匆的走過來,江盛揭開蓋子,從里頭取出一枚什么東西,化進一旁的茶碗里,再端給建明帝。 起先還要江盛替他端著茶碗,喝了兩口后,建明帝便自己用雙手捧著,將一整碗茶一飲而盡。 而后他才像重回正常一般,手腳也不抖了,唇色暗淡倒也還算正常,面色也重回白皙,只是他那雙眼眸,更顯渾濁。 姜妁歪著頭看了許久,見建明帝平靜下來,眨眨眼緩聲問道:“父皇這是怎么了?” 建明帝閉眼呼氣,方才鼎盛的怒意蕩然無存,擺擺手,無所謂的道:“嚇壞你了吧,老毛病,無礙,方才咱們說到哪兒?” 姜妁并沒有接話,面露狐疑的看著建明帝,他有些不對勁,他好像將方才發怒時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建明帝也不需要她作答,自顧自地說道:“你想讓你母后的墳塋入白家陵園?” 他摩挲著下巴,像是有些為難,考慮了一陣,又道:“雖然這不符合規矩,但朕剛才已經答應了你,你便自去與寧國公商議吧,若寧國公并無異議,你便著手遷墳吧,記得挑個好日子,你若不明白便去問問欽天監。” 說罷也不再給姜妁多言的機會,直揮手讓她走。 “今日折騰了一天,朕也有些疲乏,永安你若無事,便回去吧。” 話音剛落,竟然就這么歪著頭靠在迎枕上闔眼睡了過去。 姜妁面無表情的向他行禮告退,眼睛卻一直盯著內侍又拿走的紅木匣子,直到她走出殿門外,看著那內侍將木匣放在內屋深處,才收回視線。 “殿下,如何了?”守在門口的素律見她出來,忙問道。 姜妁頷首,卻沒說話。 建明帝不同意,在她的意料之中,不過,她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想讓白菀母子倆的墳塋,能入白家的祖墳,至于姜氏皇陵那腌臜地,她才看不上。 只是很意外的,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 姜妁一路回永安殿,內侍拉開殿門,遠遠可以看見她的寢殿內燃著一點燭火。 “我記得走時明明滅了燈的,”素律皺著眉,滿是疑惑不解。 姜妁望著那一點幽幽燭火,緩聲對素律道:“讓他們離寢殿遠一些,今兒這邊不需要伺候。” 她這話一出,素律便仿佛明白了什么,眨著圓溜溜的杏眼,看了看大門緊閉的寢殿,點頭將周邊伺候的宮女內侍遣開。 姜妁帶著素律緩步往里走,一走近,便瞧見門扉上有一抹被被燈火映出的人影。 素律面露了然,道:“那奴婢便不進去了,就在外頭候著,殿下有事兒搖鈴便成。” 姜妁頷首,而后推門進去。 眼前的所見卻讓她有些邁不動腳。 “容渙,本宮府上的人是跟你有仇嗎!”姜妁咬緊后槽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一旁的素律聽她這語氣便覺得不妙,忙外頭往里看。 只見容渙還穿著那一身戎裝,一人坐在太師椅上,手上閑適的端著一盞茶,脖子上卻橫著一把長劍,持劍人是身后的姜十五,往下看,他腳下還踩著一個人,是姜十。 像是虛虛的踏在上面,可被他踩在腳下的姜十,卻無論如何使勁,仍舊不能挪動自己分毫,徒勞又滑稽的揮舞著手上的劍。 姜十猛一聽見姜妁的聲音,當即不再動彈,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沒了氣息一般。 容渙笑吟吟的看著姜妁,晶亮的眼眸看上去有些無辜。 他道:“臣想在這兒等殿下的,誰知道他們一跳出來便對臣刀劍相向,還傷了臣。” 說著便挽起袖子給姜妁看。 容渙面上還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樣,卻無端看著有些可憐。 姜十五在一旁看得怒火叢生,恨不得當真劈刀給他脖子來一下,她怒氣沖沖的說:“那明明是你自己來時便有!” 雖然她很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她和姜十兩個人加起來都沒能近身容渙半分。 “你們下去吧,”姜妁目光沉沉的看著容渙,開口道。 躺在地上裝死的姜十驀的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姜妁。 姜十五將姜十攙起來,走時還惡狠狠的瞪了容渙一眼。 容渙卻沒看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垂著頭,無顏見姜妁的姜十身上。 待眾人皆散,姜妁掃了一眼容渙的傷處,冷聲道:“怎么傷的。” * “永安?”良妃聽著這個名字有片刻默然,半響,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姜延,脫口而出的話甚至有些尖利:“你…你是何時對那個位置起心思的!” 說著竟揮起樸刀朝他砍去,良妃面上怒氣盎然,刀刀不留情,一邊罵道:“我楊家上下忠君愛國,如今東宮未定,你竟然敢起這種心思?別以為你是皇子我就不敢打你!” 姜延沒想到良妃怎么就想偏了,騰的跳起來,躲開她的橫劈,一邊狼狽的四處躲閃,一邊道:“不是!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說啊!”良妃氣不打一處來,將樸刀往自己面前一豎,站在原地怒發沖冠的瞪著姜延:“你今日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今天就打死你個欺君罔上的賊子!” 姜延遠遠躲在屏風后,只探出個頭來,試探著道:“兒臣長這么大,學的就是忠君報國,半點沒有為王為帝的想法!” “那你無緣無故提起永安做什么?”良妃還在瞪他:“難道不是因為皇上對永安另眼相待,想借她的東風試一試太子的位置嗎!” “不是,”姜延連忙打斷她的話,正色道:“兒臣的意思是,我們捧永安做皇太女。” 姜延這話,簡直比他親口告訴良妃,想自己當皇帝,還要來的震撼。 良妃盯著姜延看了半響,見他還是一臉認真的神情,別開臉伸手點著他:“我看你真的是瘋了,還瘋得不輕!” 姜延垂下頭輕笑一聲,繼而又抬頭。 他并不常笑,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這一笑,倒像是在冰面上開了朵花。 姜延從屏風后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給良妃解釋道:“雖然大楚沒有皇太女的先例,可您還記不記得,前朝的開國皇帝,便是女子,既然她可以,那為什么三皇姐就不可以。” 良妃見他滿臉認真,并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站在那里,滿身怒氣漸漸消散,一言難盡的看著他:“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有前朝圣帝那般的女子,我們大楚才如此打壓女子的地位。” “你又知不知道,前朝圣帝死后,她欽點的皇太女,被早已經虎視眈眈的大臣撕成了碎片,她主張的女子為官,她的女子衛隊,全部喪命在那一場鋪天大火里,現在外頭還有百姓在咒罵,若不是代國開國皇帝是個女子,代國的壽命必然不可能只有短短二十年!他們罵圣帝禍國,擾了他們的太平盛世!” “這就是為什么,圣帝可以,而永安不可以,”良妃說到這兒,突然轉過身,往窗邊走去,她望著外頭漸漸有些圓的月亮,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白皇后。 她記憶中的白菀是個多么溫柔的人啊,美好,善良,堅毅,卻落得那般慘痛的下場。 “我曾答應過先皇后,要替她照顧好永安,可當時她隕身大火,嘉成皇后初初上位,你又三番兩次命懸一線,皇上幾次三番要削將軍府的權,連我都自顧不暇,又如何去照顧永安呢,后來,等我漸漸站穩腳跟,永安已經被皇上接出冷宮,根本不再需要我,”良妃靜靜凝望著天邊的月亮:“當初我答應先皇后的事沒做到,如今,更不可能將永安置于那般危險的境地。” “這件事我不同意。” 姜延根本不知道,良妃和白皇后還有這么深的淵源。 “我當初為了自保,也為了你,不得已去親近嘉成皇后,”說到這里,良妃面露哀色:“我已經無顏面對先皇后,更不能將她唯一的血脈,陷入那般萬劫不復的境地,否則,她當真是要恨死我了。” “母妃,”姜延雙手握住她的肩,讓她轉過來面對自己,面色凝重道:“可如今,父皇的幾個皇子中,無人能當大位。” “還有小十,”良妃面容冷靜,堅持道:“德妃溫順,小十這個孩子德行也好,如今皇上正直壯年,等皇上垂暮之年,小十才剛剛及冠,再合適不過。” “倘若他日后登基為帝,借由我們幫扶他的恩情,他必然會善待將軍府,永安也能安安穩穩嫁人,除此之外,我便別無所求。” 良妃說話的聲音輕輕淺淺,她的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卻連那一雙平日里高高揚起的英氣劍眉,都耷拉下來。 姜延知道,良妃的心里并不如她表現的那般平靜,她是長在軍營里的女子,騎過戰馬上過戰場,那一把跟她至今的樸刀,不知染過多少敵人的鮮血。 “十弟還未長大,秉性如何如今并不能見分曉,您當年還說,姜琉天性溫良,是個為帝的好人選,可如今呢?”姜延緊接著道:“只有三皇姐,她所表現出來的手腕,臨危不亂,而且她還是容相的學生,不論這些,就憑強者對弱者恰到好處的仁慈,她也比那幾個口口聲聲愛民如子的兄弟姐妹好得多!” “強者對弱者恰到好處的仁慈?”良妃看著姜延的滿臉堅定,訥訥地重復他的話。 姜延勾唇笑了一下,扶著良妃在繡凳上坐下,一邊說:“說來也羞愧,您可能不知道,不知為何這段時間,京城外來了許多流民,有那么多王公大臣,從京城到九黎山來來往往,甚至包括兒臣,包括其他皇子公主,都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死活,唯有三皇姐,只有她派人一一將他們妥善安置,開她自己的私倉布施救濟。” 良妃聽著,有些怔愣:“永安平日里,看著那般凌厲的一個人,竟然……” “不可置信對不對,”姜延垂下頭,苦笑道:“還有更不可置信的,我們大慈恩寺的俗家弟子,大皇姐,從大慈恩寺誦經歸來,遇到攔路討食的流民,非但不曾施以半分援手,還縱容小廝毆打瘦骨嶙峋的老人,任由四歲稚童慘死在她的馬下。” 良妃聽著聽著,眼底卻涌出淚,甚至到最后連肩膀都在顫抖,她捂著嘴凄聲抽泣,一邊喃喃道:“難怪……難怪……” 姜延卻不知她這話是何意,又不知從何問起,只能手足無措的替良妃抹去洶涌而出的眼淚。 “她跟他…那么像…”誰知良妃竟越發哭得厲害,說話都帶著泣音:“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的!” 良妃這話說得含糊,姜延卻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對,他站起身,往窗外張望了一眼,將窗門徹底打開,又將緊閉的房門打開。 確定四周無人可以竊聽,才俯在良妃耳邊,輕聲問道:“母妃,你這話中是何意思?” 良妃捂著眼睛,眼淚便從她的指縫里涌出,哭倒在姜延的肩膀上,抽泣著,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早該知道的,皇上待她那般惡毒,她的性子向來高傲,又怎么可能會安心生下他的子嗣,又怎么可能告訴永安,她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姜延的雙眸猝然放大。 第25章 容渙能感覺到姜妁正冷眼凝視著自己, 故作不知,飲茶時唇角卻控制不住的往上翹。 姜妁這個人,關心人時也是一副兇狠的模樣,柳眉倒豎, 水眸一瞪,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兇神惡煞, 她的眉眼也不柔和, 斜眼一撇都帶著凌厲的銳氣。 卻就是正正好好的長成了容渙喜歡的模樣, 不論性子也好, 面相也好, 一個眼神便能將他的心填得滿滿當當。 起初,姜妁若能與他多說兩句話, 容渙便能一整日心情愉悅,可人都貪心, 漸漸他不再滿足于多說的兩句話,他想姜妁多看他兩眼, 朝他笑一笑。 后來容渙發現,原來,他不是姜妁捧回院子里唯一的一捧花,她的身邊還有許多花花草草,他嫉妒啊, 他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些花草燒個干凈才好, 只留他一個開在她的院子里。 可容渙怕姜妁不高興, 一個花圃里,總得姹紫嫣紅才好看。 于是容渙便努力做盛開得最亮眼的那朵花,甚至也不止做一朵花,要做能替她分憂的筆, 做能讓她徹夜酣睡的枕。 要讓姜妁抬頭看向她的花圃時,一眼就能瞧見他,要讓姜妁目光所及之處都有他的身影,能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時間,再久一點,長一點,最好對他愛不釋手,徹底忘掉那些沒用的東西。 容渙放下茶碗,攤開手給姜妁看,笑道:“勞殿下憂心原是臣的不是,方才在途中,不慎遇到不知哪個山頭的匪徒,苦勸無果,這才動了刀劍,這血并非臣的,許是他們誰沾上的吧。” 姜妁乜他,一邊緩步在桌前坐下,譏諷道:“也就容相這般大膽子,敢將本宮當傻子哄。” “殿下這話可嚴重了,臣怎敢如此,”容渙面上笑意不減,嘴上討著饒,眼睛卻亮晶晶的,仿佛綴滿了萬頃星河。 姜妁又瞥了一眼他明顯被撕裂一截的袖口,冷笑連連:“那本宮倒是不知道,這哪個山頭的匪徒這般膽大,敢在皇帝避暑行宮的必經途中攔路搶劫,容相不妨說出來,讓本宮見識見識,也好讓禁衛軍前去剿匪,省得回頭父皇回京,他們也這般狗膽包天的上來‘打劫’。” 她越說,容渙笑得越發勉強,她又直勾勾的盯著他,一副勢必要他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的模樣。 容渙避開姜妁的眼睛,伸手去拿茶壺和茶碗,想給她斟茶,卻被她一把搶過去,垂眸不再看他,語氣不善道:“本宮自己有長手。” “好吧,臣也實在不能找些弟兄去假裝山匪,”容渙一哂,笑道:“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追殺臣的確實不是山匪。” 一邊說,一邊盯著姜妁看,見她一瞬間皺起的眉頭,容渙垂頭掩下眸中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