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霍長英停頓下來。這異常的平靜讓周曉月發慌，她試圖用粗魯掩飾自己的驚惶，卻還是在急促的呼吸中泄露了情緒。

    衛沉像是從她的話里面獲得了準許，小心地拉住周曉月的手。

    周曉月幾乎是立刻回握住。

    這次不再是大腦沒反應過來的沖動，而是周曉月心里的想法。她沒去想現在的時刻，場合，地點，關系之間的問題，她只是單純想要靠近衛沉。

    霍長英臉部的肌rou細微地抽搐著，在可怕抑制力的支配下緊繃而僵硬地維持住了一個虛偽的假笑。

    少年帶著打破的唇角仰起臉，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在直立中緩緩睜開。

    “不，我的曉月不會這樣……”

    他喃喃：“這都是我不好，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和人影響到你。”

    霍長英理清思緒，輕輕嘆出一口長氣。

    他抬起受傷的臉，完美有了殘缺，微微破碎卻更加充滿張力。

    霍長英直直地盯住周曉月說：“我知道真假少爺、婚約，霍家和周家這些事讓你很頭疼，你還要處理寢室室友和班級同學的關系，這對你來說太亂了，讓你開始胡思亂想，懷疑這懷疑那……”

    周曉月看他自說自話，驚嚇直線上升。

    她像是應激的貓一樣縮了縮纖細的指尖。

    衛沉立刻施力，緊握住周曉月的手，舒緩她的情緒。

    但周曉月還是不明白霍長英在說什么。

    現在周曉月面對面地看著他，卻覺得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霍長英，至少不是她認知中的霍長英，盡管他長得一模一樣，笑得完美無瑕，可他依然不是霍長英。

    那是一個鏡像里的倒影，是一個倒模后的石像，既像人又非人，盯的時間越久，就越能察覺到那絲不自然的扭曲。

    某種在她內心深處植根十幾年的東西崩裂開來。破碎的，刺痛著她，又讓她明悟。

    她認識的霍長英一直都是假的。

    現在對她禮貌冷笑著的霍長英，才終于有了那么點真實的痕跡。

    這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無缺的人和事物，除非那本身就是個謊言。他自己就活在虛偽之中，他為她建造的世界又能有多少真實？

    他不許允許任何人破壞掉他為周曉月打造的謊言。

    包括周曉月自己。

    霍長英的眼神再次變得柔和，并且充滿哀憐，“曉月，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不該在明知道阿沉缺失情感的情況下放任你們接觸。這樣只會給你們兩個都帶來不好的影響。”

    “不過沒關系，之后我會處理好這些問題的。”

    “等我說明這一切……”霍長英拿出一張紙巾，按褶痕疊好，在嘴邊神經質地反復用按壓。白色的紙巾被血浸紅，霍長英反而沖周曉月笑了一下。

    他的眼眸在笑容中優雅地半瞇，變得平靜許多。但是他的笑容不再是從前那種對可愛的寵物，對滿意玩具的笑。

    他的溫柔假面之下，充滿了危險的攻擊性和占有欲。

    第95章 裝不下去

    她確實很難忽視霍長英臉上的傷。

    那就像是鏡子上的裂痕玉佩中的瑕疵一樣刺目, 周曉月試圖移開眼神，卻還是落在對方唇角染血的淤青。

    周曉月在不安中著急起來, 忍不住追問：“你想做什么？”

    少女的天真和柔軟裹上了帶刺的殼, 周曉月較真、固執地攔在衛沉身前。

    明明是霍長英挨了打，她卻生怕衛沉受傷害。

    衛沉用握住周曉月的手微微施力。

    他一向是被推出去承受所有壓力的那個，甚至, 他還需要主動擔負起問題，無論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可現在，有人愿意維護他, 為他說話, 盡管周曉月的情況一點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就算是在衛沉沒有回到霍家的時候, 周曉月在他面前也是柔弱，好欺負的樣子。

    然而她還是努力地想要保護他。

    她根本不明白, 這對衛沉來說有多么重要。周曉月甚至覺得是自己虧欠了衛沉，可是她給出的, 早就足夠讓衛沉愿意把一切都交出去。

    他心甘情愿。

    衛沉珍惜少女的每一次維護, 但他不可能讓周曉月替自己出頭。

    衛沉越過周曉月，冷冷地看向霍長英。

    他開口, 聲音微啞：“抱歉打了你，我也沒想到。”

    衛沉直接認下這件事，沒有再讓周曉月替自己說話, 然而緊接著他就說：“早知道，我該下手更重一些。”

    他示威的語氣就和前一句道歉沒有什么兩樣，平靜得沒有任何變化。

    他沒有在開玩笑，衛沉的表情很認真。

    光是讓周曉月傷心, 他就應該揍霍長英這一拳。

    他只是不滿這一拳不是按自己意愿, 而是不小心栽進霍長英的陷阱。

    衛沉的話讓周曉月一下子變得慌張。

    但是同時她又感到怒火發泄釋放后的震顫。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面對霍長英, 那種反抗權威的恐懼和壓力就散去了一半。

    霍長英沉下眉眼，在從容里變得不耐，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從抿著的唇縫中泄出一聲很輕的笑嘆：“呵。”

    “好吧，看來你也有很多不滿。”霍長英在周曉月和衛沉之間來回掃視，眼眸越來越深沉。

    霍長英說：“我可以理解，畢竟這段時間對我們都不容易。但動手還是有點過頭了。

    這樣高的攻擊性，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危險。”

    他是對著衛沉說的，但話里話外更像是說給在場的另一位少女聽。

    然而霍長英的話還沒說完，周曉月就急著打斷。

    “打人是不對。但阿沉是擔心才出手的，他不是故意的。”周曉月忍不住替衛沉解釋，她的話卻讓霍長英擠出來的笑容更加扭曲。

    “你是在擔心我去告狀嗎，曉月？”

    霍長英的下頜緊繃，那看似平靜的帶笑的嘴唇后，是咬合擦磨的牙齒和怒火。

    周曉月用力地抿唇，她警惕地強調著：“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不是阿沉的問題。”

    周曉月沒有給出他想要的任何一種回應，這讓霍長英幾乎維持不住笑。

    嘴唇上的缺口早就割裂了他的完美。

    霍長英對周曉月緊逼著：“你懷疑從小到大都在你身邊的我，卻這么相信認識不到一個月的人？”

    他控制不住地停下了微笑。

    從前，周曉月的信賴和依靠，她的一切，全是霍長英的，屬于霍長英。她的每一件事，每一樣東西，每一個人際關系，都在霍長英的掌控之中。

    當周曉月試圖一點點拿回給自己，霍長英都難以忍受，何況她要分出情感來關心、照顧另一個人。

    霍長英察覺到自己輕微的失控，他很快調整表情，還想試圖說服周曉月：“曉月，我知道你關心阿沉，但你這樣一味維護他，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他不疾不徐地講著自己的道理，仿佛真的是無故牽連的受害者，義正言辭地教訓。霍長英說：“你不了解情況。”

    霍長英變得憂心忡忡。

    “阿沉有很嚴重的情感缺失心理問題。他對人際關系的感知是關上的，如果不好好引導，后果會很嚴重。他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都很冷淡，要是繼續這樣下去……”

    他一向擅長轉移重點，而且每次都能成功。

    因為霍長英總能猜得到，人們在乎的是什么。

    但這次，他沒有因為算計成功而高興。

    周曉月是為了衛沉急急反駁，“不是的，阿沉很關心衛阿姨！他在意家人，他只是還沒有做好完全接納霍家的準備。”

    她一次又一次地為衛沉委屈。

    她不知道這些話是霍長英臨時編造出來的，還是霍家真正的想法。

    如果不是立場不對，身份不對，她都想問一問霍家：為什么要這么急切地逼迫剛剛認回來的親生骨rou。

    他們已經選擇遮掩、否認衛沉的過去，只想要快速打造一個霍長英第二的，全新的“霍沉”！

    那些過往在霍家的眼里是可以被丟棄的，那為什么還要繼續否定衛沉本身呢？

    難道就因為衛沉冷漠、孤僻，沒有立刻和他們親近起來，就又要定義成衛沉的問題嗎？

    這些話太刺耳了，周曉月一句都聽不下去。

    就算衛沉真的封閉內心，毫不在意，周曉月也覺得難過，更何況周曉月從來不覺得他真的對外界無動于衷。

    她看過衛沉笑，也看過衛沉失落。

    周曉月知道，衛沉是有感情的。

    明明他是承擔了那么多的苦一路扛過來的，他只是稍微慢熱一些不行么？為什么那些人還在苛刻地要求這要求那。

    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周曉月說得激動，都忘記了她對面的人是霍長英。

    她的憤怒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是完全變成為衛沉鳴不平。

    霍長英的微笑難以克制地抽動了一下，再也掩飾不了敵意和諷刺：“是么，我看他現在只是扮小狗一樣追著你。

    如果不扮得可憐一點，你遲早也會看出他到底有什么問題。”

    “你想過沒有，霍家到底為什么一定要壓下以前的事？如果只是網上挖出來的那些那么簡單，沒必要……”

    說出去的那一瞬間，霍長英看到周曉月皺眉。

    就算不看周曉月的表情，他也意識到，他說錯話了。

    但是，他也說對了。

    衛沉的五官定住，少年的身體也一起陷入僵直，連手指都靜止，動也不動，變成了石化的漂亮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