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貧瘠和家庭問題壓在他身上，但并沒有壓垮他的意志。

    那些文字在本子的橫線上并排陳列，錯落有致，顯示出一種冷淡精巧的美感，卻又從思維上跳躍著，呈現了讓周曉月驚訝的精神世界。

    尤其是翻到那些阿拉伯數字，本該熟悉的符號在一頁又一頁躍遷，貫穿了周曉月記憶中老師講課的知識、書本習題里見過的內容，但又帶著古怪的新意，用自己的方式得到了奇妙的解。

    這或許是因為周曉月只會笨拙地刷題，只記考試范圍里的解題方式，所以她對任何一點新的變化，都會覺得陌生而新奇。

    但就算周曉月懂的少，也能看出衛沉在數學上極有天賦。

    至少在他向周曉月展示過超出常規的記憶力時，兩次都是一眼就記住了數字。

    如果他在霍家長大，他就不會被家暴和債務困住……衛沉肯定也會去參加數學競賽的，他會拿好多好多獎杯，被無數愛意和光環包圍，取代那滿身的傷疤痕跡。

    周曉月沒辦法控制自己去想這些……

    疼痛的情緒從單薄的字跡里發散出來，反而讓周曉月記得更加深刻。

    她很珍惜地把本子套上保護作用的書封。當然，周曉月現在沒有多余的零花錢，她把草稿紙裁了自己做的。

    不過周曉月也并不吝嗇，和李雪兒、陳容容都一起分享了衛沉的筆跡。

    連陳容容都說：“看題目好像是高考范圍，看解題，感覺忽然變成大學高數了……”

    李雪兒看兩眼就暈，比陳容容直白：“額，看不懂。我收回談戀愛的猜測，曉月，他給你這個是要幫你，還是要害你啊？”

    “阿沉是好心……”周曉月先維護了衛沉，然后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是我不夠聰明。”

    她之前對于一起學會拖累衛沉進度的擔心，完全不多余。

    “不不，你做題已經比我聰明了。”

    李雪兒馬上安慰周曉月，陳容容也在旁邊點頭，輕聲鼓勵。

    李雪兒又擺出一副感慨的表情：“我們不能和大佬比，霍沉肯定是要跟霍長英比的嘛！”

    周曉月垂下眼，她頭發眉毛烏黑嘴唇嫣紅，神情微微黯淡就像抽去了顏色一般，連雪白的肌膚都仿佛隱隱變得透明了一些。

    陳容容看得不忍心，眼神飄到李雪兒身上，李雪兒也知道說錯話尷尬地半張著嘴。

    “抱歉啊，曉月，我不是故意提的。”

    周曉月輕微苦笑。

    “是我自己想得多……我知道，很多人都會把他們放在一起比。”

    她在對“真假千金”假想恐懼中沉溺過，更覺得這種無處不在的比較很可怕。

    但她是什么都不會的“假千金”。

    霍長英卻是樣樣全能的“假少爺”，他的完美甚至把周曉月的想象反了過來，讓衛沉這個真少爺受到了制約。

    “曉月，你又和霍沉走近，會長……霍長英沒有和你說什么嗎？”

    陳容容面露糾結地問了出來。

    周曉月搖了搖頭。

    霍長英沒有再來找她。

    陳容容看出，周曉月并不因此難過反而松了一口氣，陳容容心情更加復雜，但還是說。

    “曉月，雖然我不清楚你為什么忽然這么抵觸霍長英，但你擔心的話，我可以幫你盯著學生會里的動靜……

    韓佳的事，我也已經在問了。”

    李雪兒更是拍胸脯：“學校里的風吹草動，有我！”

    周曉月心情明朗許多，臉上也有了笑容，杏眼明媚。

    除了李雪兒和陳容容，她還有一個在1班里探聽消息的錢璃。

    其實周曉月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撬動了霍長英放在寢室里的眼線，這件事她或許還能瞞過霍長英；但她直接懟走了霍長英的朋友，周曉月都能想到對方會怎么告狀。

    周曉月知道自己在霍長英朋友圈里的形象，本就很糟糕了，只會變得更差。

    他們早就迫不及待地盼著周曉月和霍長英分開，現在只是因為衛沉，非要揪著她較勁而已。他們厭惡的是周曉月率先甩下霍長英……

    她有這個資格嗎？

    要是霍長英失望、厭棄她，或許大家就能輕易接受了。

    這樣是不是對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周曉月在心里都演練過幾遍，甚至把腦海里的系統叫出來。

    那些在她大腦里流竄的嘈雜的“滋滋”聲變少了，但是有用的信息也變得更少。

    似乎她變得越來越堅定，系統的話反而越來越少。

    周曉月知道，她得自己面對霍長英。這是她在家庭之上的另一道精神臍帶，不自己面對，她就不算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

    但是。

    什么都沒有發生。

    周曉月的預想全都落空了。

    霍長英完全沒有問起程從浩的事情。

    錢璃告訴周曉月：“霍長英又來問我了。但他只問了霍沉……他想知道你們現在相處得怎么樣了。”

    為了彌補，錢璃把霍長英和自己的所有對話全都說了出來，無論線上線下。

    錢璃還說霍長英已經不讓她直接在班里找他說話，有意地挑選了沒什么人的角落。

    周曉月和衛沉的親密，比任何一件事都更能刺激到他。對比之下，程從浩這個朋友都顯得無足輕重。

    周曉月忍不住問了一下霍長英的朋友情況，錢璃就說：“程從浩還是一個人呢……”

    周曉月不得不從學習計劃中抽出一點精力思考這件事。

    因為連霍長英的另一個朋友陳平都沒有在這時候接近程從浩——

    在周曉月的印象里，程從浩和陳平的關系應該更好才對。

    在衛沉出現之前，他們兩個的共同敵人是周曉月。他們一向都覺得周曉月配不上霍長英。

    就算霍長英能寬容到不在意程從浩的告狀，陳平也應該會表示什么才對。

    除非，

    程從浩什么也沒有說。

    這可能嗎？

    周曉月想到那張燃燒著怒火的臉，想到那雙滿是厭惡的眼，怎么想也不敢相信程從浩會壓下來不說。

    程從浩那么看不慣她，那么瞧不起她，他本來就很不滿了，周曉月對衛沉的親近更是激化了過往粉飾的矛盾。

    現在程從浩抓到周曉月切實的把柄——

    她竟然在霍長英的寵愛和保護下，生出違抗霍長英的反骨。

    她怎么敢，她怎么配。這當然是周曉月的錯！

    作為霍長英的朋友和信徒，程從浩怎么可能不揪著她向那尊神祇告發。

    是霍長英真的不再理會程從浩了，還是程從浩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周曉月還在思索，錢璃提醒：“霍長英又問我了，你想讓我怎么回復啊？”

    錢璃直接把手機遞給周曉月。

    她們的床位和桌子都挨得近，很方便說悄悄話。

    周曉月看到霍長英發過來的問題。

    “馬上就考試了，曉月這次離家住校，壓力很大。

    要是她在寢室里問你學習上的問題，辛苦你多幫幫。

    要是她不好意思問，也麻煩你看著些，別讓她熬到太晚。耽誤你的地方，我會彌補的。”

    他永遠這樣溫柔體貼，完美無缺。

    就算周曉月已經洞察到這其中暗藏的陷阱，也無法拿著聊天記錄質問。

    因為霍長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根本挑不出錯誤！

    哪怕周曉月之前抓住了錢璃，也只能證明犯錯的是錢璃，而不是充滿善意、關心周曉月的他！

    但這些溫柔的字字句句卻帶來無形的壓力，分化著周曉月在各人眼中的形象。

    關懷變成了繩索綁住他們之間的羈絆，補償又變成枷鎖加深其他人和周曉月的隔閡。

    她永遠是個麻煩，似乎也只有也必須只有霍長英受得了——

    “能幫的我肯定會幫！

    她干脆自己用錢璃的手機打字。

    隔了一會兒，周曉月才模仿錢璃平時的語氣發出第二段回話。

    “不過好像不是很需要我，曉月借了別人的筆記……感覺曉月狀態挺好的，這次考試肯定沒問題，班長你別cao心了！”

    那一刻。

    連周曉月都不確定她發出這段是出于試探，還是帶著一點報復心。

    周曉月隱約有點明白了。

    霍長英在霍家的精英教育模式陶下習慣性地把控局勢。

    然而精確到個人，他只對她有這樣超出正常程度的控制欲。

    從小到大，他了解周曉月的一切，掌控周曉月的一切。

    他最憎惡痛恨的，是關于周曉月的未知。

    他絕對不會不“管”她。

    然后，周曉月收到了霍長英的禮物。

    克制了一段時間，霍長英率先打破了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微妙“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