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不甘
“醒醒,醒醒。” 有人不輕不重地推她,陸靖柔一個哆嗦,猛地睜開眼。 周圍的景物沒變,夢里的蕭闕煙消云散。那個男人抱著雙臂站在她身邊,面色晦暗。他本來就是異族高鼻深目的長相,這么居高臨下地一望,顯得更加駭人。 她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沙啞短促的尖叫,手腳并用地向后退。 “別亂動。”他揚了揚下巴,“給你上了藥,傷口崩開我可不管。” 陸靖柔驚悸地喘著粗氣,左右張望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寬大的低腳矮榻上,這里儼然就是幾天前他拔出匕首拷問她的地方。 他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咳,軍醫叫你躺著不要動,會有人給你送吃的。” 陸靖柔不在乎那個,她偷偷打量他幾眼,輕聲問道:“有人來嗎?” “沒有。”他生硬地說。 陸靖柔吸了口氣,抬手捂住了臉。 又哭了?他突然覺得束手無措。床榻上那么小的一團,像朵迎風搖顫的夏日其其格,脆弱得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你是不是……很想有人來救你。” “才沒有!我巴不得沒人救。”陸靖柔抽著鼻子,拼命瞪著眼睛,防止淚水一個不小心滾落到臉上來,“我早說過,你綁我根本沒用。一條人命在家國大義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黃羊點大的膽子,怎么嘴就像石頭這么硬,漢人都這樣嗎?他無奈地抓抓腦袋,說:“我叫巴音,這里除了我和可汗,沒有人會說漢話。你就在這里,不要出去被他們看到。” 陸靖柔警惕地看著他離開,才松了一口氣躺回原處。 不一會兒,兩叁個穿著長袍的年輕侍女掀開簾子走進來,手里端著皂角手巾梳子發繩。又從外頭拎來幾桶熱水,她們打著手勢,請陸靖柔沐浴。 陸靖柔將信將疑地走到了浴桶邊,左看右看。身上衣服好幾天沒換過了,實在難以抵擋痛快洗澡的誘惑。 她們做事謹慎仔細,刻意避開傷口。隨后將頭發清洗干凈,左右分做兩把打成辮子,戴了滿頭瑪瑙松石珊瑚珠,一簇簇珠串垂至胸前。蒙塵的花朵洗刷干凈,頰邊珊瑚珠火紅,更是襯得陸靖柔肌膚勝雪,雙目盈盈。其中一個給她穿戴好衣袍,回身捧出一面圓鏡,大約是叫她再照一照的意思。 縱然陸靖柔再不情愿,對她們也發不起脾氣。她向那鏡中照了一照,用力擠出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很喜歡。 于是那幾個年輕女子笑瞇瞇地看看她,嘀嘀咕咕地低聲說了幾句,就收拾起東西退了出去。 “喝了。” 晚上巴音回來的時候,手上端著一碗顏色和氣味都很可疑的液體。陸靖柔死死捂住嘴躲到角落,充分懷疑這玩意兒是取她性命的。 他瞥了她一眼,把碗砰地放在紅漆炕桌正中。 “這是藥。” “毒藥。”陸靖柔一口咬定。 巴音臉一黑,又開始說她聽不懂的話。從神情和語氣上看,絕對不是什么“數九寒天冷風嗖,轉年春打六九頭”之流。她還不知道,這人好端端的,為何突然變了臉,這樣兇神惡煞。 就在幾個時辰前,一伙行蹤詭秘的蒙面人不聲不響劫了他們大批糧草。拿腳趾頭都猜得到,還不是漢人皇帝的手筆!他們派出去的人沒能殺了他,反而叫他逃了。退而求其次綁了這個沒用的女人,沒成想惹來這么大的禍患。 巴音冷眼看著榻上梳兩條大辮子的燙手山芋,不是說自己的命不算數嗎,那就不算數吧。 想殺人的沒殺掉,不想死的活不成,豈非世事難料。 巴音一早起來匆匆趕去的時候,頗有些微妙的不適應感。這女人膽子小,脾氣又臭,向來縮在角落里戰戰兢兢地打哆嗦,怎么可能扎了他大哥一刀? 女人真是麻煩死了。 所幸傷口不深,沒有刺中要害。一看就是不會用刀的人亂戳出來的,他暗暗笑了一聲。勃兒只斤是個烈性漢子,捂著胸前的傷口,提起馬鞭子就抽。那女人衣裳都被扒了半邊,頭發扯得亂七八糟,看不清面容。悄無聲息趴在地上,挨了幾鞭子動也不動。 死了正好,省得他麻煩。 巴音嘎吱嘎吱地踩著腳下的殘雪,遠處天幕霧蒙蒙的,遮天蔽日的灰云劈頭蓋臉壓來。“那拉提的金光照耀草原之日,就是戰士身披榮光之時。”草原上流傳了千年勇士的傳說,是小時候額吉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他聽的。 小小的雪粒輕柔地落在臉上,他腳下踢到了什么,說軟不軟說硬不硬。是一只紅色的皮靴,昨天還好好地穿在她的腳上。 他低頭看看那只靴子,跨過它,大步走了過去。 巴音坐在火堆前,踏踏實實地大吃了一頓酸奶炒米和把子rou。大雪還未停,反而越來越急,毫不留情地將世間萬物覆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白。頃刻間,那孤零零一點紅就快要被層層積雪淹沒了。 他泄氣地罵了幾句,向勃兒只斤的帳篷跑去。 馬鞭子是用生皮做芯,熟皮在外層層編扭而成的,勁道全在里頭。抽在人身上,都是高高隆起的深紫血腫,半寸破皮都看不見。 巴音借了一張舊氈子,親手把她扛了回來,囑咐軍醫給她上藥。腳踝的舊傷還沒好,就又被她蹬裂了,紅色的血和黃色的膿水一起淌出來。 他充滿耐心地一直等。直到天色擦黑,雪勢漸弱,陸靖柔才迷迷糊糊睜開眼,啞著嗓子要水喝。 “怎么回事?”等到陸靖柔慢慢喝完碗里的水,他才抱著胳膊問道。 “我就想出去解手。回來路上就被那個男的按住了,他渾身酒氣,我掙不脫。”陸靖柔雙手捏住碗邊,小聲地說,“他還要扒我衣服。” “你捅他了?”巴音問道,表情深沉莫測。 “他把我按在炕上,剛好旁邊桌子上有一把切rou的小刀,我趁他沒留意,抓起刀就捅。” 巴音譏笑道:“有幾分我們草原兒女的血性。你娘的事若是真的,我沒準愿意教你一刀致命的法子。可惜你一個弱女子,要不是留著還有用。捅了我大哥,你活不過今天晚上。” 陸靖柔沉默了一會,巴音清晰地聽見她從鼻子里嗤笑了一聲。 “是,你說得都對。我一個弱女子,處處不如男人。”陸靖柔慢慢地說著,抬起臉來,漆黑的瞳仁仿佛要噴出淬毒的火焰,“可是憑什么,憑什么我死他卻活著!他掐我脖子,我捅他一刀怎么了!!有錯嗎?!!” 你瞧,大家說人命好金貴。 怎么到了這種時候,女人的命,突然又變得不值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