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84節
他不能讓東宮為排除異己,大開殺戒。 些許是意識到自己沒多少日好活,一貫心狠手辣的他,這回倒是心慈手軟許多。 謝堰瞬間明白皇帝深意,伏低而拜,“臣叩謝陛下隆恩,定不辜負陛下期許。” 皇帝聞言露出一絲欣慰的笑,謝堰,永遠沒讓他失望過。 “許昱與端王一黨作亂之事,全權交由太子并內閣處置,無需稟報朕...” “臣等遵旨!” 皇帝看向侍立一側的容語,鬢發斑白的臉罕見露出生動的笑,甚至帶著幾分由衷的憐愛,“容語啊,朕兩次得你相救,很是欣慰,你很好,赤膽忠心,膽大心細,朕很喜歡你....” 跪在一側的劉承恩忽然在這時開了口,“陛下,奴婢這回被徐越折騰,差點去了半條命,奴婢心里想著,這掌印之位也該卸下了,奴婢只想一心伺候陛下您....” 皇帝目光移在他身上,視線與他相交,仿佛是多年的老友一般,露出感慨之色,“不必了,你老家在蘇州,朕記得,你時常說想回去看一看,怎奈朕離不開你,朝中也離不開你,這一耽擱就是幾十年,你伺候朕有功勞也有苦勞,朕都知道.....你年紀大了,宮里的事丟給孩子們,朕許你榮歸....” 劉承恩眼睫顫了顫,眼眶涌上些許酸楚,澀聲哽咽道,“陛下沒哄奴婢吧?奴婢還有這等福分?” 皇帝笑著,艱難地擺了擺手,“金口玉言,豈能作假?你去吧....”相伴數十年的大伴驟然要離去,皇帝心里生出幾許惆悵來,一個個都走了,最后只剩他孤家寡人,或許哪一日,他也走了.... 劉承恩感動非常,連連磕了幾個頭,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最后不舍得喚了幾聲“陛下...”倒是勾出皇帝一腔愁緒。 默了片刻,皇帝想了想,繼續與容語道,“容語,由你接任司禮監掌印....” 朝臣們倒吸涼氣,回想剛剛容語徒手擰死徐越那一幕,忍不住犯哆嗦。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變了天了。 朱承安聞言心下一喜,望著容語生笑。 容語先是東宮伴讀,后又繼任御馬監提督,南征北戰,兩次救陛下于垂危,這等功勛配得上掌印之位,就是太年輕了些。 容語神色如常道,“臣謝陛下隆恩。” “嗯,由曹冉接任東廠提督,劉吉入司禮監任隨堂太監,掌御用監之事。” 劉吉是朱承安身邊心腹,這是在給太子鋪路。 眾人跪下磕頭領命。 皇帝交待一番,心里松了一口氣,最后拽著身旁曹冉的手腕,叮囑道,“你務必給朕將乾幀余黨給揪出來,不留隱患。” 眾臣剛泄下那口氣,倏忽提了起來,大殿靜如無聲,落針可聞。 曹冉拱著袖垂眸道,“奴婢遵旨。” 皇帝忽覺無力,按著眉心細細琢磨還有無遺漏之事,忽然想起一樁,“對了,楊慶和,太子的婚事即刻辦起來...” 楊慶和對上皇帝別有深意的眼神,恍然領悟,皇帝這是擔心自己一旦駕崩,累及太子守孝,要趕在皇帝出事前替太子迎娶太子妃,楊慶和急出一身冷汗,“老臣該死,是老臣失職,老臣打明日起便籌辦此事.....” 朱承安一顆心跌入谷底,他忍不住偷偷瞥了容語幾眼,卻見容語煞有介事點頭,該是很贊同楊慶和所說,一時心里五味陳雜,酸溜溜的。 不過,他現在是監國太子,行事不必顧首顧尾,該說的話也可與她坦白了。 王暉聽了這話,卻倏忽瞇起了眼,深深看了一眼楊慶和。 皇帝說了一大車話,已是到了承受的極限,往下實在想不起還有什么沒交待的,眼前人影開始泛花,只得擺了擺手,示意眾臣退下。 容語諸人還有手尾要收拾,內殿最后退的只剩下曹冉,皇后與周貴妃。 皇后見大局已定,便起了身,屈膝行禮,“陛下歇著吧,臣妾告退....” “然然....”他含著淚,沙啞喚她,神情極是不舍。 皇后腳步一頓,卻沒回頭,她目視前方,清冷的神色里透著幾許決絕與灰喪, “江山已固,我這個皇后之責也到了頭,陛下往后好生將養,你我不必再見了....” 皇帝聞言心口涌上一股血腥,抬起手,喃喃喚著,“然然....” 皇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皇帝伏在塌上,怔怔望著她的背影,鼻尖仿佛聞到那抹熟悉的桂花香,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拽住什么,卻只余一手荒蕪.... 謝堰自奉天殿離開,一路,朝臣皆與他道賀,尤其是原先親近許昱與端王的臣僚,及二皇子一黨的舊臣,擁簇在他身側,話里話外皆是要與謝堰共進退之類。 謝堰心知肚明,照單全收。 只是等人群離開后,他獨自立在空曠的丹樨,往西北方向長望。 月已西斜,明月似少女徜徉在半空。層層宮殿鋪向遠方,遮擋了他的視線。 只見幾處翹檐從密林里探出,似陰森的龍牙。 謝堰眼罩寒霜,拽緊了拳骨。 已入內閣,接下來是他施展拳腳的時候了。 與此同時,西北方向密林小道里。 做內侍裝扮的邵峰攙扶著獻王,緩步往南宮方向走。 邵峰沿途將護送的小內使打發,只留下幾名心腹。 獻王折騰了一日一夜,已是累極,他邁了幾步,再也支撐不住,強撐著一旁的樹干劇烈地咳嗽起來。 邵峰連忙去扶他,卻被獻王給揮開,獻王壓抑著咳聲,上氣不接下氣,仿佛要將心臟咳出, 邵峰看著干著急,“殿下,您怎么樣啊...” 話未落,忽的瞧見獻王似咳出什么東西噴在樹皮上,光線昏暗,乍一眼瞧不清什么,可邵峰習武一人,眼力比尋常人要靈透,湊近一瞧,看清那殷殷的血跡順著樹皮紋路往下滑,他心一顫,猛地往后退了兩步。 獻王吐出一口淤血后,緩過勁來,他背靠著樹干,將血跡擋在身后,劇烈地喘著氣,眼神直勾勾盯著邵峰, “不許告訴他,明白嗎?” 邵峰木然盯著血跡方向,茫然地失神,眼底緩緩蓄起一眶淚,最后抑制不住哽咽起來, “殿下,您還年輕哎.....” 獻王失笑,寬慰他道,“我能活這么久已不容易....” 邵峰咬牙切齒,“朱瀛那個畜生,到底給您下了什么毒....” 獻王閉了閉眼,“斷腸草....每次分量不多,不致死,卻能掏空身子,而且,他還給我喂了雷公藤,我已無法誕下子嗣.....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放心留我性命?” 邵峰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放聲大哭,“混賬....混賬....我一定要宰了他..”他用盡捏著拳骨,仿佛掐住朱瀛喉嚨似的,手背青筋畢現,颯颯作響。 從來都知道他在南宮活得步履維艱,卻也沒料到難到這個地步。 獻王已習慣病痛的折磨,反倒是安穩邵峰,“你放心,二十一年過去了,我已與毒共生,它們還要不了我的命.....” 見邵峰哭得壓抑,痛苦難當,獻王憂心忡忡蹲了下來,望著他,“邵峰啊,你答應我,絕不告訴他,好嗎?” 見邵峰不應,他又笑得更輕了些,循循善誘道,“你若不答應,我便睡不好,我睡不好,病情越發加重,你可明白?” 邵峰抹了一把眼淚,重重點了頭。 謝堰回到謝府,徑直去了謝照林的書房,推門而入,立在門口,神色落寞杵著,一動不動。 謝照林早聞今日宮中動亂,心急如焚,見他平安回來,心頭大定,連忙從書案后繞出,“怎么樣了?” 謝堰沒有回答他,而是木然道,“我見到景初了....” 謝照林一愣,漸漸露出幾分怔惘來,將門掩上,拉著他坐下,“景初如何?” 謝堰嗓子咽了咽,默了片刻,“等邵峰回來便知。” 他很快將情緒收斂,將今日宮中發生之事告訴謝照林,謝照林聽到最后長吁一氣。 “不成想許昱懷抱這等心思,當真是出人意料....可惜了....” 謝堰卻不以為然,他眉峰冷冽,“不論誰,出于好心或歹意,我都不接受,我不會讓任何人成為景初的掣肘....” “皇帝呢,身體如何?還撐得住嗎?” 謝堰冷笑,“死不了,有曹冉在他身邊,不會出大岔子,他想死,還沒那么容易,景初受的苦,我要讓他加倍償還,不僅如此,他從我手里搶走的東西,我也要讓他親手還回來。” 話落,門被推開,邵峰失魂落魄走了進來。 謝堰瞥見他臉色,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回事?景初出事了?” 邵峰不太擅長掩飾情緒,憋了半天,很想幫景初隱瞞,可終究是扛不住謝堰咄咄逼人的視線,他撲跪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謝堰見狀,越發心急,起身低喝一聲,“快些說!” 邵峰抖抖索索泣道,“獻王殿下身子不太好,今日已吐了血....” 謝堰臉色一白,跌坐在圈椅里。 謝照林大驚,連忙傾身相問,“你說什么?快細細說來....” 邵峰一五一十把真相道出,說到最后哭得不可自抑。 謝堰低垂著眸,將臉埋在陰影里,手心掐住一抹鮮紅來,“我必手刃此賊!” ......... 王暉大功造成,一改往日的頹廢,心情舒暢回了府。 已近黎明,天色到了最暗的時候,他卻是精神百倍,沒有半點要睡的念頭,皇帝撐不了多久,等太子大婚,尋個機會給他喂些發物,必能讓他一命嗚呼,屆時太子登基,朝堂就握在他王暉手中。 興致勃勃回到院子,想喚來幕僚商議立太子大典,推開門,忽然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頭。 不大不小的屋子,空蒙蒙的,月色攜風裹入,給屋內傾瀉了些亮色。 他立在門口,登時就愣住了。 屋內并未點燈,影子罩在門檻內,落在她腳底,仿佛被她踩在頭頂似的,王暉極是不適,慢吞吞邁著步子踏入,也不坐,只立在一旁陰暗處,問道, “你怎么來了?” 王夫人神色淡漠望著面前的虛空,“我已等候多時。” 自王暉下葬那日起,他們夫婦再也沒見過面,王夫人從不出內院,他也不去后宅,夫妻倆因王桓的逝去,徹底筑起了隔膜,他們誰也不想見誰,看到彼此,只會想起那個悲壯的孩子,心口如同被剜去rou似的,墜墜的疼。 王暉待要問她為何而來,目光倏忽落在小案,見上頭擱著一信封,雖然看不清寫著什么,但王暉有了不妙的預感。 王夫人沉默片刻,開門見山道,“我等這一日等了整整二十年,為了桓兒我忍辱負重把自己關在這王府后宅,我膩了,也夠了,桓兒一死,我便生出和離的念頭,之所以忍著,便是想,桓兒終究姓王,皇帝念著他總該疼惜了王家,如今太子順利監國,你躊躇滿志,我也該走了,這是和離書,你簽個字.....” 王暉聞言戾氣涌上心頭,“你什么意思?我王家虧待你了嗎?你整日擺個臭臉,我忍不了,去小妾房里歇著,你不自省,反倒苛責我來,你已經這個歲數,和離了能去哪?” 王夫人甚至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別過目去,淡聲道,“陛下封桓兒為彰武侯,又賜了府邸,我帶著弼兒去彰武侯府生活,今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王弼便是從宗族挑出來繼嗣王桓的孩子,今年三歲,現在由王夫人親自教養。 王暉拂袖道,“我不答應!” “桓兒是王家嫡長子,即便他死了,也是這個家的頂梁柱!”王暉指天喝道,眼底的淚已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