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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女宦 第66節

    第48章

    謝堰于初五當日立下軍令狀,皇帝當庭擢升他為兵部侍郎,提督征北大軍軍務,謝堰以形勢危急為由,懇求皇帝給了他節制九邊軍鎮之權。

    拿到兵符后,他當即抽調五千四衛軍,以姚科為將,又點了一萬神機營將士,并兩萬三千營精銳,一共三萬五千兵力,于初六清晨馳援邊關。

    午時,謝堰在途中收到邊關急報,蒙兀國師巴圖阿汗猛攻三鎮,他當即喚來高階將領,臨時在半路升帳議事。

    天烏蒙蒙的,寒風徹骨,已有下雪的跡象,不大不小的白色帳篷內,點了一盞銀釭,謝堰就著燈火,攤開一幅山川地理圖,圖中軍鎮,山坡,河流,暗谷皆有描繪,十分詳盡。

    姚科若獲至寶地捧在掌心,研讀片刻不由怔住,“謝大人從何處得了這圖,末將也曾在兵部瞧過幾幅山川地理圖,都不如謝大人這般詳盡。”

    謝堰失笑,“我少時曾游歷北川,近些年也曾遣人深入蒙兀打探敵情,此乃我親手繪制,也是前段時日方才完稿...”并不細說,神色凝重指著三鎮一帶,

    “蒙兀趁我軍虛疲,大舉進犯大同,山西與榆林三鎮。左椿,王桓及雷幽三將,駐守大同,三人互成掎角之勢,尚且能穩得住局面。但周延幀所在的中軍和段文玉所在的榆林則相當吃力,榆林的邊墻破了一道口子,蒙兀逮著此處猛攻,雖是勉強維持住防線,卻是傷亡慘重。”

    謝堰指尖挪至大同關外的位置,

    “姚科,你即刻領著四衛軍五千輕騎,奔襲東勝關外的呼城,據我所知,呼城乃蒙兀重要補給之地,巴圖阿汗既是想拿下一鎮,必定是傾巢出動,你從大同東側包抄過去,記住,不要戀戰,待蒙兀回援,解了大同之危,你便與王桓一道從東側夾擊,回防山西鎮,如今便能解中軍之困。”

    “遵命。”

    “去吧。”謝堰將一枚軍令交到他手中,姚科立即折出營帳,帶著整裝的四衛軍出發。

    帳內還余六名三品將軍,謝堰又點了其中兩名,“種將軍,柳將軍,汝二位,各點五千輕騎,往西南出平型關,分左右出榆林,夾擊蒙兀,打他個措手不及,記住要快。”

    “好,那事不宜遲,末將這就出發。”

    京城將士皆是以逸待勞,半日可奔襲至榆林城,二人各自回營,挑了五千輕騎,便往榆林進發。

    帳內還剩下神機營與步兵的四名將領。

    步兵與神機營中的重炮營自不用說,謝堰當即遣這三名將軍率兵快行前往山西中軍大營。

    余下,只剩下一名神機營的將軍在側。

    神機營近來研制出了一門新型的輕型戰炮,名為虎蹲炮,此物只有三十斤左右,炮身輕巧,便于機動。

    這一次,謝堰特地用虎蹲炮裝備了一只騎兵,眼下想要減少傷亡,盡快穩住邊境局勢,只能派這只騎兵營出手。

    謝堰早在一年前便察覺蒙兀有南下的舉動,暗中備了幾手,神機營這名喚戚寧的將領便是他的心腹。

    “大人,讓屬下出兵。”

    謝堰目色落在地圖上,淡聲問道,“你準備走哪條路線?”

    戚寧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地圖,不由眼冒金星,撓了撓頭訕訕苦笑,“大人讓我走哪條路,我便走哪條。”

    謝堰頭疼地看了一眼戚寧,戚寧專注,在炮槍方面有很深的造詣,一上戰場,氣勢凌凌,干脆果斷,但,他不善謀略。

    眼下三鎮告急,戰線太長,而騎兵炮營只此一支精銳,萬不可有失,謝堰不放心戚寧獨行,打算跟去。

    “咱們從大同西側的懷仁出關,一路沿線往南,在邊墻外以搜套的方式,奇襲蒙兀,正好,也讓他們見識見識咱們虎蹲炮的威力!”

    戚寧吃了一驚,同時眼底也含著幾分興奮,“大人,您隨我出征嗎?”

    謝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我的王牌,我必須為你護駕。”

    戚寧嘿嘿一笑,隨他一道出帳。

    神機營這支騎兵炮營,裝備的是大晉最好的軍馬,可日行千里,兵強馬壯,是謝堰手中的利劍。他點了三千騎兵,裝備了兩百虎蹲炮,匆匆用過午膳,一行人迅速往懷仁駛去。

    這一番調度的效果是顯著的。

    初六日夜,也就是容語出發前往鳳鳴坡的同時,謝堰的騎兵已抵達懷仁郊外,與此同時,姚科也已奔襲至東勝關。

    有了戚寧與姚科在東西兩側策應,到了初七日晨間,大同鎮面臨的壓力已大大緩解。

    巳時初刻,經過一夜奔襲與連夜作戰,戚寧的騎兵炮營十分疲憊,擇了一山坡扎營稍作休整,計劃午后馳援中軍。

    謝堰稍稍淺眠片刻,念著周延幀傷重,打算先行趕往山西大營,將他換下來。

    正踏出營帳,一侍衛稟報,說是今日凌晨有人偷襲了蒙兀糧營,并屠殺了蒙兀近萬兵力,蒙兀大軍回防,山西鎮所在的中軍得以喘口氣。

    謝堰當場愣住,據中軍大營抄送的出兵計劃,周延幀和段文玉并無此安排,莫非是容語?

    他臉色當即一變,大晉明文規定,監軍不許帶兵出戰,容語定是在極危險的情境下做了抉擇,昨夜軍報上寫著,中軍營寨只剩下三千兵力,容語便是用這三千兵殺了蒙兀近萬人?

    不,是雙槍蓮花。

    猛然想起,端王府十八羅漢已失去蹤跡。

    倘若容語還在中軍,十八羅漢不會是她的對手,可如果她經歷了一場惡戰呢。

    一抹寒意滲透脊背。

    彼時,謝堰身披銀色大氅立在營帳前,薄雪茫茫覆滿天地,天幕沉沉,暗云翻滾,仿佛要傾壓下來。

    那顆向來如古井無波的心,此刻卻撲騰撲騰跳得厲害,他冷白的雙手扶在草垛上,顫了顫,抓起一把雪渣子捏在掌心,寒聲吩咐侍衛,“快些去打聽,蒙兀糧營在何處......”

    又與暗衛首領邵峰道,“背馬...”

    邵峰自小便是謝堰貼身暗衛,從來不離他片刻,他跟在謝堰身旁這么久,將謝堰對容語的種種舉動看在眼里,聽他吩咐“奔馬”,幾乎已猜到他心思,邵峰不肯,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女聲,

    “你們快些讓開,我尋謝大人有急事。”

    是玲華的聲音。

    謝堰回眸,瞥見兩位侍衛將一帶著兜帽的女子,攔在柵欄之外,揚聲道,“讓她過來。”

    身批雪衣的玲華推開侍衛的刀尖,踩著雪漬,大步奔來,望見謝堰,掀去兜帽,跪在他跟前,

    “公子,昨夜酉時二刻,容公公帶兵前往鳳鳴坡,火燒敵營,奴婢擔心公公此行兇多吉少,得知公子已趕來邊關,便急急策馬追來,公子,您快去救救她吧....”

    謝堰眸色一驚,“鳳鳴坡?”

    鳳鳴坡在賀蘭山頂端,也在蒙兀大軍后方。

    容語此行,果然存了必死的信念。

    他心中陡然如壓石頭似的,轉身吩咐邵峰,“你隨玲華前往山西大營,助陣周都督...”

    話落,不假思索往外走。

    邵峰臉色一變,閃身攔在他跟前,故意問道,“主子,您這是去哪?”

    謝堰腳步頓住,看他一眼,語氣安靜而堅定,“我去尋容語。”

    他的臉色過于平靜,經雪照映,眼眸深處仿佛有清透的光,細看,光芒微漾,隱隱泛著幾分不安。

    邵峰幾乎是氣笑,“此去鳳鳴坡有近兩百里,倘若您潛行,必得打賀蘭山下翻山越嶺,最快也得四個時辰,到那時,還來得及嗎?”

    還來得及嗎?

    謝堰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他只知道,內心深處有道聲音告訴他,快去。

    他神色依然平靜地沒有一絲波瀾,

    “邵峰,你帶著我的印信和文書先去中軍,有你助陣,周延幀當無大礙,中軍壓力已緩解,大局也已穩住,最多八個時辰,我便回來....”

    繞開他,往柵欄外行。

    腳步又迅又沉,冰渣子咔嚓聲格外響亮。

    邵峰急忙往側前一撲,抱住了他腳跟,挪著膝蓋繞至他身前,再次攔住他,“主子,您應該很清楚,這一去,很是兇險,萬一被蒙兀發覺怎么辦?”

    謝堰語氣緩了緩,冷靜地分析,“我已撒下大網,四面出擊,蒙兀自顧不暇,哪里管得著那已燒的糧營。”似是說服邵峰一般,補充道,“她身上有密詔,我必須去取。”

    這時,懵了一瞬的玲華回過神來,連忙從袖下掏出一物,“公子,容公公臨行前,囑咐奴婢將此物交給您。”

    謝堰身子微顫,緩緩側眸,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布罩,心幾乎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不消說,定是密詔。

    邵峰見狀大喜,立即起身從玲華手中接過密詔,擱在謝堰眼前,

    “主子,密詔在此,您不需要去了......”想方設法堵他的路。

    謝堰直勾勾盯著那黑色布囊,胸膛仿佛有熱浪從喉間溢出,復又滑入冰窖,他眸眼依然靜如深海,并不接,只澀聲道,“邵峰,那一夜若非她,密詔拿不到手,她也因此被十八羅漢追殺,于情于理,我都得去救她。”

    邵峰頃刻看透他心思,搖頭苦笑,“主子,您錯了,于情于理,您都不能去...”

    謝堰一怔,雪色將他毫無瑕疵的臉映得越發白皙,朔風如刀,颼颼地往他身上與心上撲來。他所有思緒仿佛被茫茫風聲蒙住,唯有心跳一下又一下蓬勃地動。

    只聽見邵峰毫不留情開口,“其一,您立了軍令狀,身上壓著江山社稷與數百萬黎民的安危,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您不能去。”

    “其二,容語是四殿下的心腹,此番她若死了,咱們也少了一心腹大患,于您大有裨益。”

    “其三,您去了也無濟于事。”

    “當然,您如果非不死心,屬下替您跑一趟鳳鳴坡。”

    邵峰這一番話仿佛筑了一座四面不透風的牢籠,將謝堰困在其中,讓他動彈不得。

    他毫無破綻的表情,終于裂開一道隙痕,眼梢染上一絲凄苦的笑意。

    他又何嘗不知這些道理。

    他自少時懂事起,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這么多年,他無日無夜不在為著那個目標而奮進,他也總是做得極好,幾乎完美無缺。

    他這個在外人看來,冷血無情,手段老辣的謝二公子,除了權勢,幾乎無欲無求。

    他也確實不該有所求,更不可能對什么人起心思。

    初見容語輔佐朱承安,他著實存了要殺她的心,也那么做了,如果不是雙槍蓮花,他或許真的已制住容語,并將她踢出局。

    他一直以為,這輩子不會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他拋開一切算計,他也一貫將人心與利益捏在掌心博弈。

    但,他終究漏算了自己的心。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或許是她一雙清透的明眸似光能攝人心底,或許是她無意中闖入紅鶴樓,隨手扔下的緣分,又或許是她疏闊無物的磊落性情,與那身逼人的錦繡才情,無意間撥動古井深處那點微末的漣漪。

    細究,已究不清。

    只知,那脫離掌心之外的沖動,那按捺不住的步伐,已令他無法自持。

    謝堰將印信丟入邵峰手中,又吩咐暗衛取來他訓練的一只雪白的靈狐,靈狐對氣味極是敏感,他抱著靈狐讓它嗅了嗅裝著密詔的黑色布囊,此物該是容語貼身攜帶,必定有容語的氣息。

    邵峰捏著印信,眼睜睜看著他做完這一切,眉間的憂色皺得深深。

    待妥當,謝堰將靈狐塞入大氅內,迎著寒冽的朔風翻身上馬,帶著十名暗衛疾馳而去。

    謝堰并不曾繞行至賀蘭山南麓,路途太遠,當真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