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46節
“徐越?”謝堰臉色一變,徐越執掌東廠,位高權重,謝堰有些難以置信,“你如何判斷徐越是他的人?” 容語苦笑,“具體你就別問了,我確信徐越是端王的人。” 端王既然與韓坤有染,而徐越又幫著壓下紅鉛丸一案,定是端王走狗之一。 遠處天高水長,落霞款款,幾只晚雁在半空盤旋一陣,漸漸掠至云海深處。 謝堰眸色被染了幾分鋒芒,“后日,你要去嗎?” 容語揚眸望向對岸湖光山色,“怎么不去?自然是要去的,不去怎么知道哪些朝臣是端王一黨。”她也要去查一查,紅纓在不在端王府。 謝堰緩緩點頭,“端王現在最想除掉的就是你我,后日怕是一場鴻門宴。他現在已知曉你的身份,你要小心。” 容語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我不會給他對付容語的機會,后日,我以李四小姐名義赴宴。” 謝堰一愣,沉湛的眼仿佛將萬千霞光納入其中,“極好。” 二人一道立在閣樓下,一個冷雋清寂,一個明致從容,被晚霞映得如同一對羽化登仙的璧人。 袖中的那一疊銀票略有些燙手,謝堰抽了出來,往容語手里一遞, “給你。” 容語不知其意,側身愣愣看著他,并不接,“什么意思?” 謝堰垂眸,神色平靜道, “你與許鶴儀是兄弟之情,我跟他就不是了?我借銀子給他,也沒打算讓他還。” 容語“哦”了一聲,卻還是堅持搖頭,“我說出去的話,便不會收回來。”將銀票推開。 謝堰手僵在半空,垂眸定定盯著銀票,“你在宮中難免有花銷,身上留著銀子不是壞處。” 容語見鬼似的盯著他,忍了片刻,問道,“你驟然示好,安的什么心?” 謝堰差點嗆住,無奈地嘆息一聲,硬生生將銀票收了回來, “我在想....端王城府極深,我們倆可以聯手....” 容語腦筋很快切回朝爭思路,頷首道, “著實可行。” 第36章 容語入夜回到御馬監值房。 御馬監庫在皇城奉天殿東后側,分南北兩院,南院有一碩大的通間,左右兩排廂房,四衛軍侍衛打軍營入宮值守,便在此處簽押歇腳,北院便是御馬監檔案庫,存放御馬監一應文書檔案并印璽,容語的值房在北院正中一排殿宇。 御馬監除掌四衛軍外,還掌著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的草料場,及遍布全國各地的皇莊皇店,戰時,草料場草料充作備戰物資,平時不收馬料,收的是銀兩,再加上皇莊皇店的收成,皇帝每年都能從御馬監得到巨額進帳。 換而言之,御馬監是皇帝的私人金庫。每當戶部吃緊時,皇帝偶爾從私庫拿銀子充作公用。 原先御馬監歸柳云管,皇帝只坐收盈利,每年年底翻閱賬目,其他不曾過問,如今柳云造反,皇帝擔心柳云私下貪墨銀子,著容語查賬。 此事非同小可,容語安排了幾名心腹徹查賬目,日日都要來過問一遭。 恰恰這一夜回來,心腹內監懷意將兩本賬冊捧到她跟前,翻到特意折起的幾頁賬目與她說, “提督請看,明禧六年夏,山東草料場收了近五千兩銀子,其中三千兩直接入了陛下私庫,剩余的兩千兩用于購買紫檀用具并絲綢香料,后被送入宮城,而奴婢在核對賬目時,發現這里頭牽扯一家錢莊....” 燈芒下,容語眉目如玉,輕輕斂起,“據我所知,內廷與戶部也會將多余的銀子放入錢莊,利滾利,再行營收,此事雖不合規矩,可于國有利,陛下是默許的,怎么,這家錢莊有問題?” 懷意又翻了幾頁與她瞧,“奴婢查到好幾處,皆有這家錢莊的影子,后找來收據核對,發現這家錢莊的莊主姓文。” 見容語仍然不解,懷意輕聲解釋, “奴婢五年前曾在御用監當差,彼時御用監掌印正是東廠都督徐越公公,奴婢偶然聽說,徐越公公有一遠房侄子姓文。” 容語頓時心神一凜。 內廷十二監分工明確,御馬監掌兵權并馬場皇店,而御用監則負責采買皇帝一應奢侈用具,按規矩,御馬監將銀子上交皇帝私庫,皇帝又交給御用監去采賣,而實際上,為了辦事效率,外出的中官只用將賬目報入內廷,私下徑直往御馬監各地皇店提取銀子便是。 這里頭便有很多文章可做,何以內廷幾位大珰皆是腰粗膀厚,要說私下沒從里頭昧銀子,誰也不信。 東廠提督徐越五年前曾是御用監的大珰,必定與御馬監提督柳云有私賬往來。 而這個錢莊很可能就是二人黑幕交易的據點。 容語手緩緩握成拳,輕輕將賬本合上,側眸問懷意,“此事還有誰知曉?” 懷意搖頭,“這是幾年前的舊賬了,被壓在庫房最底下沾了灰,奴婢也是今日無意中翻出來,并無旁人知曉。” 容語抬目,目光掠過窗欞,望了一眼東西兩側廂房,燈火通明,人影穿梭,那是御馬監設在內廷的值事房,大約有十來名小內使,掌文書典冊,要說這里頭沒徐越的人,容語都不信,徐越提督東廠,耳目遍布宮內外,一旦徐越的人查到這一賬目,必定焚毀。 正愁找不到徐越的把柄。 “想法子造幾本假賬目,遮掩過去,真的賬冊留下來,本督要詳查。” 懷意頷首,抱著賬冊去了耳房,此處乃容語私地,派了兩名御馬監侍衛把手,等閑人進不來。 容語負手立在窗下踱步,這家文記錢莊在青州,定要去查,可派誰去呢? 徐越耳目通達,一不小心便打草驚蛇,容語思來想去,一時也沒尋到合適的人選。 累了一宿,她便歇在御馬監的值房,翌日晨起急忙去養心殿當差。 皇帝換了住處,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 容語掀簾踏入御書房,便見徐越跪在皇帝腳跟前替皇帝揉腿,看到容語進來,立即瞇出一道融融的笑, “喲,小容公公來的早,年輕人,朝氣蓬勃。” 容語與他對了一眼,誰又能想到,這位聞風喪膽的東廠提督,生得一臉富貴相,笑容和和氣氣,沒有一點架子。 容語連忙上前,“給陛下請安。” 皇帝側身躺在塌上,闔著眼朝她抬手。 容語又與徐越行了一禮,笑著回,“公公昨夜想是累了一宿,不如換我來。” 徐越作怒瞥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你們年輕人毛手毛腳的,哪里懂得伺候人,別傷著了陛下。” 容語便笑著攏袖退至一邊。 殿內檀香裊裊,皇帝闔目似是極為享受,過了一會,皇帝睜眼問她道,“柳云的賬目查得如何了?” 徐越也在這時朝她看來。 容語躬著身,笑吟吟道,“回陛下的話,奴婢是新手,還不太懂賬目上的事,查得磕磕碰碰,還請陛下稍待,給臣一些時間。” 義父告訴她,皇帝之所以重用她,除了救駕之功外,也因她是個年輕的新人,年輕人沒有那么多城府,心思全寫在臉上,皇帝用得放心,是以容語也不藏著掖著。 皇帝聞言果然并無怒意。 一旁的徐越忽然出聲道,“陛下,若是您急著要結果,不若奴婢抽些人手幫一把小容公公?” 容語眉睫微微一挑,靜靜看著皇帝。 皇帝重新閉上眼,緩緩搖頭,“不必,他年紀輕,也得經歷一些事,否則何以獨當一面?” 是存了栽培的心思。 徐越唇角扯了扯,慢慢溢出一絲笑,“容語公公好福氣,換做奴婢年輕時,陛下怕是定將奴婢打出去了!” 皇帝聽了這話,反倒是笑了,一腳將徐越蹬開,“你年輕時,有他這造化?” “那是,那是,畢竟是劉公公教出來的人,奴婢哪里比得上...就怕陛下今后只要他們父子伺候,忘了奴婢的好...”徐越笑瞇瞇地將皇帝的腿,恭敬抬著放在軟塌。 容語暗暗冷笑,這個徐越,還真是個老jian巨猾的狐貍,三言兩語就惹得皇帝忌憚劉承恩。 不過,容語立在一旁一聲不吭,權當沒聽見。 義父告訴她,甭管旁人怎么離間擠兌,她都要置若罔聞,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多干活便是對了,容語心里有分寸。 徐越見容語一言未發,暗道這小太監沉得住氣,是個難得的好苗子,只可惜不是他的人。 過了片刻,劉承恩帶著幾名小內使,捧著一摞折子進來,皆是軍國大政,請皇帝示下。 容語跪在一旁替皇帝研磨,暗暗聽三人議政。 皇帝看了其中一份軍情文書,眉頭大皺,“蒙兀有異動?” 劉承恩神情嚴肅回道,“二十多年前北鶴蕭關一戰,令蒙兀精銳盡失,這二十年來,蒙兀養民生息,雖偶有侵邊,卻無大戰,今歲,聽負責西北軍情的段文玉提過,蒙兀前不久打西域買了一批良駒,三年內數次派人前往高麗,想假借高麗之名,從我朝進關鐵器之類,看樣子是在備戰。” 皇帝臉色變得難看,他登基前,曾隨兄長乾幀帝南征北戰,與蒙兀有過數次交手,蒙兀鐵騎無敵于天下,若非北鶴這等奇才,鮮少有人能令蒙兀喪膽。 登基后,東南時有倭寇作亂,西南有蠻夷造反,皆是疥癩之患,四境總體還算平穩,如今承平已久,驟起戰端,皇帝心里還沒個底兒。 “你將內閣和都督府幾位大臣宣來奉天殿,朕要議事。” “遵旨!” 一旦備戰,御馬監麾下的馬料場也成了要害衙門,皇帝是以準了容語一道聽政。 這一通忙碌,直到夜里戌時初刻,方回御馬監值房,容語想起今日所議大政,決心跟朱承安通個氣,好叫他心里有個準備。 御馬監值房與東宮只有一墻之隔,她易容成一面相普通的小太監,翻去東宮后殿,悄悄摸入東配殿的書房,怎料不見朱承安的人影,這么晚了,朱承安能去哪里? 莫非是皇后那邊出事了? 容語飛快從東宮翻出,又往玉熙宮方向疾馳。 玉熙宮在皇城東北角太液池旁,離皇宮甚遠,好在朱承安原先給她的腰牌還在,容語一路假借東宮內侍身份,出玄武門,往西打乾明門進入太液池宮苑,沿著玉河橋過去,便是玉熙宮。 自皇后僻居此地,太液池宮苑的守衛便比先前森嚴許多。 經過一番勘驗,守門侍衛許容語通行。 容語道了謝,快步往前越過承光殿東側廊廡,上到玉河橋,遠遠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橋上。 他一身緋色王袍,衣袂飛揚,橋上的宮燈倒映在湖面,水波蕩漾,反投在他面龐,如流動的光影,斑駁不堪。 劉吉提著一盞宮燈立在朱承安身后,瞧見一面生的內監走來,帶著幾分防備。 待容語走近,跪下朝朱承安行了個禮,“殿下...” 朱承安聽到熟悉的嗓音,立即側眸,目光驚異地掃視著容語,露出喜色, “卿言,是你嗎?” 那種久候的歡喜,迫不及待破出胸膛,他臉上的笑,被光影交織,映得越發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