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25節
蕓娘便是韓坤案發當日,跳井自殺的紅丸女。 楊嬤嬤的侄女娟兒也是其中之一,這些人都是被以韓坤為首的官吏擄入皇宮,最終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燈色在容語眼底閃爍,她靜靜聽著,無聲地替那些姑娘默哀。 楊嬤嬤望了一眼窗外,天黑漆漆的,徹底暗了下來,曉得容語時間緊迫耽擱不得,連忙拂去眼淚,說正事,“姑娘,我這次回李家老宅,探聽到李府有位李家四小姐,原是偏房的姑娘,父母早亡,常年住在道觀,前不久她染病過世,李家族人不得而知,我悄悄將她掩埋,揚稱我帶著四小姐入京,替姑娘掙得這個身份,狡兔三窟,此為一窟也。” 容語聞言,闔著眼閉目不言,半晌,她搖了搖頭, “這個身份怕是用不得了。” “為何?” 容語將今日采選,王暉用李思怡頂替李四小姐身份的事告訴她,楊嬤嬤呆了呆,露出幾分憤懣。 “待李思怡入了東宮,生米煮成熟飯,也就無礙了。” 容語不置可否,這個身份也不是非要不可,不過是為了方便辦事,當年讓楊嬤嬤替她留意,眼下不能用,倒也無妨。 “可有紅纓的消息?” 容語搖了搖頭,露出幾分頹喪。 “韓坤是五皇子朱佑安的人,我去過五王府,目前沒探到紅纓下落,過段時間我會想個法子,引蛇出洞。” 楊嬤嬤惴惴一笑,“找到紅纓,你們姐妹便離開京城吧。” 容語聞言目露恍惚,起身背著手,踱至窗下。 院外花木繁蔭,暖風浮動,漸露葳蕤的夏景來。 “嬤嬤,師傅臨終,只交待我兩件事,其一,照顧紅纓,其二,但有需要,可入京來李太傅府西角偏院尋嬤嬤您....” 她從窗欞的縫隙里,望見蒼穹深深如墨, “我入了宮才知,師傅非同凡響,而嬤嬤也該是師傅的舊交,嬤嬤可否告訴我,師傅為何讓我入這京城來?” 綿密的暖風將她淺淡的嗓音吹入夜色里。 她負手,黑色的身影清雋秀逸,矗立如峰,無論風吹雨打,也撼動不了她分毫。 楊嬤嬤怔愣地立在燈下,耳畔仿佛聽見金戈鐵馬,仿佛聽到暴雨瓢潑,那些淹沒在歷史塵埃里的風聲,似從泥土里鉆出來,拼命往她耳畔涌。 都死了,只剩下她。 漫天的血色伴隨著nongnong的火光將她視線淹沒。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我不過與你師傅有數面之緣,曾得他相救,其他的,我也不曉得....” 容語回眸,灼灼的目色望著她,“那你告訴我,師傅是什么樣的人....” 楊嬤嬤晃了晃神,久久陷在泥濘的回憶里,拔不出身,“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他該是水中月,鏡中花,不配活在人間......” 他要朗朗乾坤,他要清平世界,最后卻把自己葬送在這虛幻的夢里。 容語想起師傅臨終,清瘦修長的身影靠在竹塌,眺望窗外長空,金戈天馬,人間煙火均映在那雙蒼茫渾闊的眸眼里, “卿言啊卿言,你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便這么難嗎?” 那時她不懂,此刻她懂了。 朝中權力傾軋,萬馬齊喑,江山社稷是政客縱橫的舞臺,黎民百姓淪為他們博弈的棋子。 何為天,何為地,這天地間,人又該立在何處? 容語推門而開,抬目,三月十七的月正圓,碩大的圓盤懸在半空,映照郎朗天地,乾坤無極。 第19章 是夜,東宮,一重枝干一重花。 在月色的浸潤下,滿院的梨花仿佛霜雪,簇簇擁在枝頭。 朱承安猶愛梨花,每日均要在此賞花半晌。 司禮監傳來消息,他與李思怡的婚事定了下來,朱承安不知為何,心里并無半分喜色,反而空空落落,無處安放。 少頃,身后傳來腳步聲。 轉身,一人立在廊廡下,墨色的衣裳襯得她越發清瘦,她煢煢玉立,眉目映著漫天的雪色,如纏云繞霧,咫尺天涯。 朱承安望著她,一時失了神。 容語下了臺階來到朱承安跟前,作了一揖, “奴婢回來晚了。” 朱承安打量她半晌,實在看不出端倪,又猜測朱赟不會輕易放過她,從喉嚨擠出澀聲,“他把你怎么了?” 容語聽出他語氣里的擔憂,含笑搖頭,“奴婢無事,許了小王爺一些好處,他放過了我。” 朱承安明顯不信,可容語又不肯說,只得做罷。 默了一瞬,他仰望長空問道,“容語,你說今日那刺客到底是何人?人人懷疑我,我卻渾然不知。”他眸眼干凈得像琥珀。 容語心下苦笑,最不想面對的一幕還是來了。 她猶豫了一會,語氣清定,“沒錯,那個人是我。” 朱承安聞言霍然轉眸,眼如急雨忽至,蒼蒼茫茫,“你說什么?”又來來回回掃視她,“你到底是男是....” 容語截斷他的話,“殿下,奴婢身量不算高大,扮沈燦正好合適。” 朱承安心里洶涌的念頭被掐斷,吁著氣,好半晌方緩過來,“原來如此....”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他這一路不是沒猜想過,容語生得俊美,眉目極是清致,或許本就是位姑娘,可思及她胸懷錦繡,一身詭異的功夫,非女子所及,又忍不住放下這個念想。 眼下她既是承認那刺客是她,倒也沒必要遮掩女子身份。于是,將她這話信了去。 “為難你了...” 容語道沒有,又勸他,“時辰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對了,奴婢還未恭賀殿下將有新婚之喜。”言罷,又笑著作了個揖。 朱承安卻是笑不出來,“容語,我若告訴你,我像是困在籠中的獸,身不由己,你信嗎?” 容語怔了怔,抬目望他,“殿下難道對那個位置沒有渴望嗎?” 朱承安目露茫然,“我生來是嫡皇子,人人認定我該是未來的天子,我甚至從未去想過這一切是否是我想要的,就已經被強推著走到這里。” 容語有些同情朱承安,大抵是皇帝曖昧的態度令他沒有底氣,又或許他生來溫厚,不喜權爭。 “自古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殿下是嫡皇子,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那個位置本該是您的,您若坐視旁人攫取,只會令江山越發動蕩,最終害得也是百姓。殿下正位東宮,乃是民心所向。” 容語見他眉宇未動,沉吟道, “此外殿下心中有了想要的東西,或許,會想去握住權力。” 她這話點醒了朱承安,他眼底沉下的光緩緩亮起, “你說的沒錯,我這整日渾渾噩噩,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以彷徨。” 但是,他該要什么呢。 容語似看穿他,笑道,“殿下或許還未遇到,哪一日遇到了,心里就有執念了。” 她從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成了他的執念。 又過了三日,五皇子那頭查到李思怡不是李家四小姐,而是左都御史李蔚光嫡親的侄女,氣得砸了一地的古董,又暗中唆使人上書,將此事捅到皇帝跟前。 皇帝知道后并沒動怒,神色空茫地坐在案后,不置一詞。 禮部尚書楊慶和趕忙將二人八字一合,說是天造地設一對,將折子遞至宮中,請皇帝下旨賜婚。 司禮監掌印劉承恩收到那份折子,不敢自作主張,捧著折子問皇帝意思。 皇帝背身坐在御書房窗下,逆著光,那一瞬神態落寞地像是遲暮老人。 “你說,她該是樂意這門婚事吧?” 劉承恩躬身立在他身側,哪敢接這話,說樂意,無疑是戳皇帝心窩子,說不樂意,可眼下王暉已做到這個份上,怕是容不得退縮。 他揣著折子,打著馬虎眼,“四殿下是中宮嫡子,是您與皇后娘娘唯一的骨血,世人誰不想嫁他?”言下之意是,過去的事終究過去了,四皇子終究是皇帝的親生兒子,贏得還是皇帝。 皇帝沒有接話,只朝他伸了伸手,劉承恩連忙將折子遞過去,又將朱印給他,皇帝看都沒看折子,只在上頭按了個御批印,便丟給了劉承恩。 劉承恩捧著折子,折出御書房,往前沿著宮道來到會極門處, 遠處,王暉笑瞇瞇等在墻下。 會極門外有一處衙舍,平日便有司禮監與內閣的小吏在此辦公。 眼下日頭正曬,人都躲去衙舍里,空空蕩蕩的宮墻下,并無他人。 劉承恩走到墻根下,不恁看著王暉,將折子往他懷里一丟,“你這玩得是哪出?” 王暉接過折子往袖兜一收,聽出劉承恩語氣不善,笑道,“怎么,陛下不高興了?” 劉承恩聽出他大逆不道之言,連忙四下瞅了一眼,狠狠瞪他,“你瘋了你?” “我沒瘋。”王暉臉色頃刻變得冷硬,“他們三人造的孽,憑什么讓四殿下遭罪?好好的太子之位不給,好好的孩子被逼的整日戰戰兢兢,誰替他著想過?” 王暉語氣拔得很高,胸膛也起伏不已。 劉承恩對上他憤懣的眼神,霎時說不出話。 這孩子確實可憐。 劉承恩深吞一口氣,放緩語氣道,“你真的替他著想,就不該這么做,陛下今日按下這個印,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殿下與太子無緣了。” 王暉聞言唇角冷峭,明顯無動于衷,“是嗎?勝負還難料呢。”一面轉身往內閣方向去,慢悠悠丟下一話,“李蔚光不是常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一個人的天下’么?那就讓這位李太傅去與他掰手腕.....” 劉承恩聽了這話,氣個半死,“你個老混賬!”罵了幾句,也知無用,興沖沖轉身走了。 待他離去,王暉倏忽停駐腳步,轉身深深望著高高的宮墻,臉上表情突然變得無波無瀾。 人一旦說了謊,便要用千千萬萬的謊話去圓。 人一旦做錯了一件事,便要織一只巨大的網來掩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