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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女宦 第11節(jié)

    “娘娘青睞,是他的福分,容語,還不謝恩?”

    容語心里是不樂意的,眼下這朝局,風起云涌,萬馬齊喑,朝臣尚且朝承恩,暮受死,何況是她這樣籍籍無名的棋子,只是她已入這局來,今日狠狠得罪了五皇子,再留在劉承恩身邊,便是給他招麻煩。

    罷了,先去東宮,再做打算。

    “奴婢謝陛下恩典,謝皇后娘娘恩典。”

    皇帝臉色總算好看了些,正襟危坐道,“今后你盡心盡意服侍四皇子。”

    “退朝...”

    眾臣山呼跪拜,等著帝后先行。

    皇帝如常緩緩起身,抬手,正要去拉皇后,“時辰不早,皇后便留在....”

    話未說完,見皇后早已施施然離去,只留給他一道清絕的背影。

    失落及深深的遺憾充滯在心間,又漸漸被帝王的驕矜和自負給沖散,

    手伸出一半,握了握,只余荒蕪。

    謝堰在殿外與刑部尚書交接完人證和物證,沿著白玉石階前往都察院。

    路過丹樨下方一處甬道,側面樹叢里身影一閃,露出一張清致的面容來。

    “謝大人。”

    容語換了一身玄色曳撒,負手立在樹下。

    謝堰怔愣了下,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

    “恭喜容公公得任東宮伴讀,有皇后娘娘襄助,四皇子正位東宮,指日可待,公公前程似錦。”

    容語面無表情聽他講完這席話,只盯著他暗沉不明的眼,

    “謝大人,科考前一夜你無故腹痛,讓許鶴儀代你監(jiān)察,昨日案發(fā),你知圣上信任你,定會將這個案子交給你,你心里清楚地知道,胡大人那些老臣絕不可能徇私舞弊,你不詳審,而是將那批吏員扣押,把所謂的證據遞上去,差點害禮部與翰林院官員落罪。”

    “待中途風向一轉,你又立即將證據拋出,果斷地把五皇子的工部尚書給拉下馬。”

    容語說到這里,唇角冷峭,“謝大人真是好手筆,所有人都被你表面的剛正給蒙騙,卻不知你其實是那執(zhí)棋人,這次科考案,悉數在你掌控當中,若能一舉將四皇子踢出局,你樂見其成,如果不能扳倒四皇子,順帶讓五皇子痛失一臂,也算收獲。”

    “謝大人,你是二殿下的人吧。”

    天際不知何時積了一些云團,春雷響動,樹叢里藏著的些雀鳥,被驚得撲騰著翅膀四處飛竄,天地間瞬息聚了一群亂鳥,風起云涌。

    謝堰眉峰不動,更不意外容語猜到這些,他神色淡淡道,“裕德堂那一夜不糾察韓坤一事,今日奉天殿又替容公公出頭,均是在下想替二殿下招攬容公公,可惜,被皇后娘娘捷足先登。”

    謝堰不無惋惜道,“今后咱們各為其主,各憑本事。”

    天色越暗,黑云壓城,豆大的雨滴一顆顆砸下來,頃刻便將二人隔離成兩個世界。

    容語立在遮蔽處,

    “今日等在此處,先是謝大人相救之恩。”她朝謝堰長長一揖,

    “其二,想勸誡大人一句。”

    雨沫子隨風拂入謝堰的眉眼,化作深深淺淺的光,

    “請說。”

    容語眼神清澈,“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人。謝大人出身名門謝氏,海內人望,大人要奉何人為主,無可指摘,只是希望,在今后的刀槍劍雨中,不要牽連無辜者的性命。”

    謝堰聞言罕見地笑了,這一笑仿佛能逼退天地間的暗色,撥云見月般,窺見黑曜眸底深處那份笑睨與張狂,

    “容公公,你且看這雨,有人惡急雨,有人等煙雨,有人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人久旱逢甘霖,你所看到的正義并一定是正義,你覺得無辜,它不一定真無辜,史書上血跡斑斑,又有誰稱得上清白?成王敗寇,又有誰稱得上良善?你瞧,四殿下躲在東宮并未露面,他對得住那些為他以死明志的老臣嗎?”

    謝堰說到這里,收住話尾,朝她一揖,

    “只希望有一天,四殿下能對得住公公的忠誠。”

    他的聲音仿佛被寒風撕裂,與那挺拔的身影一道,消失在茫茫煙雨里。

    第8章

    夤夜燈火跳躍,攪動一方春寒。

    劉承恩上了些年紀,懼冷,擁著被褥,靜靜望著塌下的容語。

    “我原想經此一事,將你遣去江南督造織絲,讓你避避風頭,偏偏皇后娘娘瞧上了你,也是你的造化,大約你與東宮緣分深,便去吧,我這里不用擔心,五殿下還奈何不了我。”

    容語伏在地上,又給他磕了頭,方起身,立在燈下,跟要遠去他鄉(xiāng)的孩子,直挺著腰身,默然不語。

    劉承恩瞧在眼里,心中莫名泛起幾分不舍,

    “好孩子,東宮有東宮的好,若是吃消得住,你便安生待著,倘若吃了虧,你再回司禮監(jiān),義父護著你。”

    容語卻知這是場面話,倘若她在東宮站不住腳,也回不了司禮監(jiān),若一日真的回來了,必是另一層身份。

    容語再三道了謝,背起包袱與他道了別。

    出了司禮監(jiān),她一人逆風而行,貼著深深宮墻,往東宮方向走去。

    包袱很輕,只有兩三件換洗的衣裳。

    這些年,她為了尋找紅纓,無一日不是枕戈待旦,上馬便可遠走江湖,下馬亦可游戲人間。除了這身風骨,無一物不可舍。

    何時像此時這般,生出幾分惆悵。

    大抵是因劉承恩與師傅有幾分像。

    一樣護著她,一樣將她丟入深林狼窩,逼她浴血成長。

    少頃,東宮在望,她搖了搖頭,揮去心頭雜念。

    東宮在奉天殿之東,也名慈慶宮,與司禮監(jiān)一左一右拱衛(wèi)奉天殿。

    已過子時,東宮原已落鎖,想是得了吩咐給她留了一角門,侍衛(wèi)查過她的文書腰牌,招來小內侍恭恭敬敬將她引了進去。

    沿著長廊往后殿去,廊下燈火不絢爛,不冷清。

    “今夜我住在何處?”怕小內侍安排不過來,忙道,“且尋間值房,歇一晚,明日再做安排。”

    小內侍笑瞇瞇朝正殿指了指,“公公莫急,殿下在等您呢。”

    容語微微吃了一驚。

    拂開暗夜的柳條,抬目往正殿望去,重檐歇山頂的五開大殿,燈火惶惶,燈芒隨夜風涌動,仿佛矗立在瓊海深處的蓬萊仙宮。

    容語將包袱遞給小內使,整了整衣冠,與殿門的內侍稍一頷首,一道跨入大殿。

    繞過正殿,沿著一條長長的廊道往側殿邁去。

    頭頂懸著一排五彩宮燈,微風拂過,搖落一片溫煦的光芒。

    宮人領著她到側殿的書房,朝里比了比,示意她進去。

    容語腳步頓了頓,略生忐忑,她曾拒絕過東宮,不知這位四殿下是否耿耿于懷?

    回想宮人關于四殿下的傳言,性情溫和,賢達內敏,想必不會與她計較。

    容語跨過門檻,雙手加眉,垂首緩緩入殿,至殿中,雙膝著地,恭敬行了個大禮,

    “奴婢給殿下請安。”

    很快,上方傳來一道溫朗的嗓音。

    “忙了一宿,想必你不曾用膳,本宮給你留了珍饈,你且來嘗嘗。”

    容語再次吃了一驚,抬眸望那人瞧去,對上的是一雙亮如星辰的眼,他相貌清潤,唇角含笑,整個人浸潤著如沐春風的神采。

    見容語打量他,也不惱,指了指側前的小案,“愣著作甚,快來用膳。”

    容語心下感激,連忙謝恩,也不扭捏,挪著膝蓋上前跪在小案一側,用起吃食。

    吃食并不算豐富,卻極是精致。

    容語吃了幾樣,墊下肚子,便不敢再用,凈了凈手,朝朱承安下拜,

    “奴婢奉命伺候殿下,今后殿下但有吩咐,奴婢定盡心盡力。”

    暈黃的燈芒將他眉梢染上一抹煦光,朱承安笑了笑,

    “我恰才見過許鶴儀,他告訴我,你小字卿言,往后我便喚你卿言,可好?”

    他聲音太過溫柔,令容語不知所措。

    良久,她應了一聲“是”。

    這位殿下太過溫和,她不知與他聊什么,便問,“夜深,奴婢服侍殿下寢歇?”

    這話說出來,她自覺頭疼,劉承恩說得對,她并不會服侍人,眼下她以大伴身份侍候東宮,伺候起居這等日常瑣事怕是得她親手來。

    朱承安臉上總是掛著笑,靜靜注視了她半會,抬起雙臂,

    “好,你來。”

    容語頓了片刻,起身上前,將朱承安攙扶起來。

    開始毛手毛腳折騰他的革帶。

    容語不想露怯,鉆到他身后,盯著他的玉帶銙發(fā)愁。玉帶用羊脂玉雕刻,四方,內里刻鏤空龍穿牡丹紋,有蠟質的光澤。瞥見腰側有一金扣,探手去觸,這金扣是金鑲玉的設計,觸手溫潤,似她曾玩過的機巧玩意,她忍不住掂了掂,試著去解。

    如此來回數次,終是弄得朱承安不適。

    他稍稍側眸,好脾性地覷著容語道,“你會不會?”

    容語訕訕望他一眼,手觸到暗扣,一按,玉帶錚的一聲,搖搖下墜,嚇得她忙蹲身去接,一手掐住他袍角,將那玉帶給籠住。

    朱承安忍著肌膚劃開的顫麻,耐心道,“卿言,你不會我可以教你。”

    容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玉帶捧在手心,置于一旁案幾,沖朱承安訕笑道,

    “殿下,奴婢初次服侍人,請您見諒。”

    容語不笑時,面若冷玉,帶著幾分拒人千里的孤冷。

    這般笑起來,唇角如載著融融的燈暉,令他有一瞬的眩暈。

    朱承安融融望著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我不好,我剛剛已瞧出你不會,故意試你,無礙,你去歇著,換其他人來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