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的家主大人 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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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大早就跑去跟蹤那個賣魚老頭,回月心庭跟朱大雙吵了一架,找姜家又頗多波折,最后還幫阿麥背了一大缸酒……早上吃的那兩個包子早就消化得干干凈凈,胃在肚子里咕咕嘟囔,一聲接著一聲。 元墨不得不用手捂住肚子,暗暗告訴自己再等一會兒就好,等拿了銀票就出去給你買吃的胃大人! 可是胃不聽她這套,胃說:“你看看,案上那盤魚金黃酥嫩,多么香!你再看看,那盤胭脂色的點心比姑娘們的臉頰還要好看,多么美!還有那盤牛rou……” 元墨痛苦地閉上眼睛。 沒有用。食物的香氣像是故意捉弄她,手拉手往她鼻子里鉆。 媽的。受不了了!她要先出去找點東西吃再進來—— 然而就在她睜開眼準備起身的時候,愣住了。 眼前多了一盤點心,每一只有李子大小,通體淺紅,只有頂心一抹深紅,一只只生得嬌艷撲滴,香氣襲人。 元墨看看點心,再抬頭看看平公公,平公公一臉深受打擊的模樣——以往姜九懷在某事上順著元墨一點,平公公便是這種“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臉色。 難道是家主大人? 但姜九懷依然端坐得紋絲不動。 “管它娘的,先吃再說!”胃大人說。 元墨稍稍把自己往姜九懷的背影里挪了挪,避開廳上人的視線,動作盡可能小地抓起兩只點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嘴里一塞。 唔唔唔,這點心不單又美又香,味道更是甜而不膩,可謂色香味三樣俱全。 就是元墨她餓得有點狠,塞得有點多,一時竟然噎住了。 今天這是怎么了?霉星罩頂嗎? 然后,就見一只酒杯遞了過來。 杯是山水錯金雙耳杯,花紋繁復,越發顯得握杯那只手潔凈白皙。 元墨呆呆地抬頭,視線一點點往前,覆在手腕處的玄色刺金蟒服袖口寬大,露出里頭一截雪白里衣,臂上一只團龍繡得金碧輝煌,再往上是衣領緊緊包裹的修長脖頸——姜九懷并沒有回頭。 是她餓花眼了嗎? 高高在上連別人死活都不管的家主大人,竟然送酒給她? “是噎死了嗎?”姜九懷聲音淡淡的,“還是要我喂你?” 元墨慌忙接過酒杯,一口灌下去。 其實是多余的——噎住她的那口點心,早就嚇得自己鉆入腹中了。 廳上所有的眼睛都望了過來。 有人目瞪口呆,有人瞠目結舌,有人只用眼角余光瞄,有人只看一眼就仿佛看到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一般趕緊扭過頭。 確實了不得啊! 姜家家主,在大宴之上,給一名小廝遞酒! “家主大人真是平近易人,愛民如子啊!”揚州知府曹方反應最快,立即舉杯,“我等能侍奉家主大人這般仁德之人,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是啊!是啊!”人們終于找到了歌功頌德的切入點,紛紛附和,“家主大人仁義無雙,天下少有!” “家主大人心地仁善,慈悲為懷!” “家主大人是藹然仁者,我等遠遠不及!” “家主大人施仁布德,天下幸甚!” 這下換元墨目瞪口呆。 能當官的人可真了不起,單憑這胡說八德也能出口成章的本事,一般人就遠遠比不上。 姜九懷臉上波瀾不驚,不喜不怒,隨手又從案上取了一碟牛rou,往后一遞。 元墨硬著頭皮接過。 吃吧,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不吃吧……這rou是看得見的酥爛濃香,半筋半rou半著汁水,捧在面前,別提那個香了…… 官員們的吹捧忽然換了個方向,又是以曹方為首:“家主大人,貴府真是英才云集啊,區區一個小廝,也是如此品貌俊秀,出眾脫俗,一看就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必然是位俊杰之士!” 元墨:等等,慢著,吹過頭了。 第五十二章 “不錯,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聰明毓秀之輩,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在家主大人跟前服侍啊!” “看小兄弟天庭飽滿,眸子清正,將來定是大有可為!” “哈哈,老兄這話說錯了,小兄弟已經隨侍在家主大人身邊,這世上可還有哪里比得上嗎?” 佩服佩服。 一位官員眼尖,發現了一處別人都沒有發現的關竅。他連忙取了雙干凈筷子,雙手捧過來:“小兄弟取食不便,用這雙吧。” “不用。”說話的不是元墨,而是姜九懷,他拿起自己案上的筷子,擱在元墨捧著的盤子上,眼中隱隱約約含著一絲笑意,“用這雙。” 元墨露出一個笑容,“其實,都不用。” 她抓起一塊牛rou,往嘴里塞。 滿堂俱靜,連樂聲都停了。 官員們長大了嘴,顯然,即便是以他們豐沛的馬屁功力,也找不出什么詞來搭配此種行徑。 “小兄弟、小兄弟真是……”曹方絞盡腦汁,忽地靈光一現,“小兄弟可真是率性豁達,大有竹林之風啊!” 元墨終于知道為什么在場的曹方的官兒做得最大了。 只是竹林之風是什么風? “所謂竹林之風,是指魏晉之時的七位名士,他們狂放任誕,行世人所不敢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姜九懷低低道,眸子里有細細的光,嘴角噙著一絲笑,“別說用手抓菜,就算是袒胸露腹、衣不蔽體,他們也是毫不在意的。” 所以這到底是夸人還是罵人? 算了,元墨才不想知道這種問題,反正臉都丟了,一塊是吃,一盤也是吃,她再次把自己往姜九懷身后縮了縮,借住姜九懷擋住自己的身影,然后稀里乎嚕干光了一盤rou,胃大人終于舒坦了。 而廳上官員們依舊聊得十分火熱,話題已經談到了“這位小兄弟可能上輩子就是個大善人做了許多善事今生才會有此福報”。 正是機會! “家主大人……”元墨湊近一點,悄聲道,“我來是……” “平福。”姜九懷打斷她,交代平公公,“帶去洗手,再把人帶回來。” 很明顯,平公公渴望聽到的命令應該是“帶去丟掉,然后永遠不要再回來”。 所以一路上臉非常臭。 洗完手,回來路上,元墨跟他講道理:“平公公,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你痛痛快快把銀票給我,我壓根兒就不用混進來,你知道我跑來這里費了多大的勁嗎?” 平公公恨恨地瞪著她:“你不要以為瞞得了咱家!你的心思咱家再清楚不過,銀票什么的根本是你故意放在主子這里的,就是想借機會來見主子!”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咱們這么說吧!”元墨一擼袖子,“兩千四百兩,現在還給我,我馬上走人!多留一刻我是你孫子!” “咱家沒有孫子。”平公公的臉更臭了。 呃,元墨發現自己失言了,“那隨便是什么好了,反正你給我錢,我就走——” 話沒說完,平公公猛然剎住腳,原本拉長了三尺的臉瞬間春風滿面,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三爺,您身子還未大好,天正冷著,怎么過來了?” 一名高瘦男子含笑而來。 他身披鶴氅,氣質出塵,步履矯健,足下輕盈,仿佛只有三十歲上下,面容清俊,看上去不會超過四十,但眼神曠遠,仿佛已經閱盡紅塵,像足七八十歲的老者。 一時之間,元墨竟判斷不了他的年紀。 “今日是懷兒襲爵之后第一次露面,我想了想,還是替他照看一下,免得有什么麻煩。”男子說著,目光落到元墨身上,“這位是……” 元墨連忙行禮,正要答話,平公公道:“他就是奴才跟您提過的那個元二,本以為主子已經把他扔在月心庭了,沒想到這小子又使詭計粘了上來。” 任何時候,平公公才姜九懷的事都是諱莫如深,沒想到在這三爺面前卻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說——而且還亂說! “三爺您明鑒,小人實在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的。實是平公公欠小人兩千四百兩銀子,小人現今身無分文,不得不上門討債。” 哼,難道只有你一個人會胡說八道不成? 平公公果然急了,還是三爺打圓場:“此事回頭再說,是非曲直,自然要有個公斷。” 這話說得不偏不倚,十分公正。但平公公是四品太監,久在姜府,而元墨只不過是個外人,身份相差懸殊。他還能這樣說話,不由讓元墨心生好感。 姜家三爺名長信,人稱“玉翁”,乃是揚州第一風流人物。他生在極貴之家,性情卻是沖淡平和,從不以名利為絆,只以詩書為念,琴棋與丹青皆精。 他能與世外高人一起撫琴,也能與巷頭俗子一處下棋,能與大儒研六經,也能為女伎譜新曲,這樣的人是姜家這座深宅里的一縷清風,只要有他在,就能讓每個人都賓至如歸。 果然,自他到來,客人們終于不用絞盡腦汁歌功頌德,坐姿都閑適了幾分,眾人從京中時局談到塞外風物,又從塞外良馬談到揚州逸聞,姜長信皆是信手拈來揮灑自如,客人們也興高采烈十分投機。 元墨本就缺覺,如今飽餐一頓,之前喝的幾杯冰雪燒好像終于融進了血液之中,她的腦子有些暈蕩起來,廳上的高談闊論之聲變成一片模糊的嗡嗡響,只有膝下的地毯沉實柔軟,雖比不上紅茸毯,也夠舒服的了…… 姜九懷只覺得身后安靜得有些不對勁,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元墨已經是眼皮打架,跪在地上搖搖晃晃。 忽聽那邊姜長信道:“家主,你意下如何?” 姜九懷父母早亡,是由姜長信一手教養長大,琴棋書畫皆是出自姜長信的調教,姜長信于他而言是如師如父,但在外人跟前,姜長信從不以此居功,永遠喚他作“家主”。 廳上眾人商議冬日正值閑暇,不如舉行一次詩會,想請姜九懷作評審官——其實這只是個過場,誰都知道姜九懷不喜歡這些應酬,只待他拒絕,大家便理所當然地推舉姜長信擔任。 “此事……”姜九懷也知道,正要推辭,只是才說兩個字,忽地,背心一沉。 他微微前傾,隨即穩住,幅度很小,外人幾乎看不出來。 背心透著暖暖的體溫,微沉的份量。 滿廳燈火,仿佛都搖晃了一下。 姜九懷一動不動。 這反常的停頓讓姜長信抬眼望過來,他的席位加在姜九懷旁邊,輕而易舉地,看到那個元二靠在了姜九懷背上。 姜長信怔了怔。 底下的官員看不到發生了什么,但見家主大人長時間沉吟,不由也都關切地望過來,機靈點的如曹方之流,已經在想家主大人可能在為難,自己是不是該說點什么幫家主大人婉拒呢? 還沒尋思完,姜九懷輕聲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