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君也高才
鄢高才一句話,暗含無限殺機,本來一意主張以世子安危為首要的文武官員頓時噤若寒蟬,再也無法說出一句反對的話來了。 你以世子的xìng命威脅朝廷割地贖金,讓都掌蠻自立為王?你可知昔年‘土木堡之變’,正統(tǒng)皇帝落入瓦剌太師也先之手,大明朝廷是如何處理的么? 阿哈貝當然不知道,但是在場的文武官員誰不知道?大明的皇帝被擄走后,朝廷不和也先談任何喪權辱國的條件,最后也先主動降低標準,只索財帛不求土地,大明朝廷也根本不理,寧可另立新君。皇后無奈,只能把自已的私房錢再加上從娘家籌集來的一些金銀送去,希望皇帝能夠獲釋。 試問大朝的九五至尊被擄走,朝廷都不和瓦剌討價還價,那么做為大明治下的都掌蠻試圖造反,擄蜀王世子為人質,朝廷能夠答應你任何條件,助長你的囂張氣焰嗎? 鄢高才這句話問的厲害,他根本不是在問阿哈貝,而是在質問在場的文武官員,這一來就算楊凌這個欽差有意放水,眾官員也不敢公然主張和都掌蠻談條件,妥協(xié)讓步,以犧牲朝廷和地方利益為條件來換取世子zìyóu了,這條小尾巴被人捏在手里,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人命吶。 見眾文武官員緘默不語,朱讓槿神情焦急,額頭已沁出汗來,可是這樣的場合,以他的身份和背后代表的人物,更加不方便要求妥協(xié)。 楊凌本來就不愿意為了一個只知道執(zhí)行綏靖政策、自動送上門去被人扣作人質的世子使數萬大軍畏首畏尾,受到諸多約束。世子的命是命,難道那些扛槍衛(wèi)國的大頭兵不是命? 這下有了名正言順的借口,楊凌不必再顧忌蜀王的面子,語氣也轉趨強硬起來。都掌蠻人xìng格直來直去,談判又不會打機鋒,阿哈貝一口咬定非得朝廷讓出敘州,否則決不釋放世子。 楊凌眼見和他們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干脆直截了當地道:“阿哈貝,回去告訴你們阿大酋長,本欽差是奉皇帝旨意巡狩天下,都掌蠻肆意妄為,已鑄下大錯,希望他及時回頭,釋放蜀王世子,向本欽差負荊請罪。 本欽差還是那句話,盡管他洗劫數縣,殺人無算,犯下累累罪行,只要他及時回頭,肯下山回到村寨中去,不再負隅頑抗與朝廷為敵,本欽差依然可以代表朝廷赦其罪過,既往不咎。他依然是朝廷承認的世襲土司,個人利益不會受到任何損失。這是朝廷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楊凌徐徐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帥案,凜然說道:“本官的數萬大軍不會無限期的等下去,回去告訴阿大,本欽差以七rì為限,自明rì起,七rì之后,阿大不釋放世子,不下山歸降,便是本官剿匪平叛之期!” 阿哈大這些人被朝廷以往的容忍克制已經慣得目中無人了,加之他們念念不忘成化年間朝廷二十萬大軍都奈何不了他們的輝煌戰(zhàn)績,所以對楊凌的威脅絲毫不以為意,阿哈大輕蔑地冷笑一聲,撇著嘴拱拱手,領著那名手下大搖大擺地出了帥帳,揚長而去。 楊大帥在北疆會過花當、伯顏和火篩,在江南滅過數萬倭寇、招降四大海盜,在東南收復滿剌加,葡萄牙海軍司令向他乞降,滿剌加國王恭敬謝恩,怎想到在這小小的敘州,居然被一個小小土司的部下如此蔑視,手下侍衛(wèi)人人心頭火起,楊凌卻神sè自若、渾不在意。 直到阿哈貝的身影已經遠去,楊凌才笑吟吟地道:“鄢縣令,聽說此地古漢朝時也曾隸屬夜郎國?” 鄢高才倒真是高才,對答如流地道:“大人學識淵博,夜郎國都邑在今之貴州,但夜郎王的領地確曾延及云、貴、川部分地區(qū),所以才狂妄自大,問出“漢孰與我大?”之語,讓世人貽笑千年。” 楊凌聽罷昂首大笑。 笑聲徐歇,楊凌展袖轉身,疾步走回帥案前,將驚堂木“啪”地一啪,朗聲喝道:“文官武將,回去各自備戰(zhàn),七rì之后,本帥聚將升堂。散了!” 帥帳議事終了,楊凌獨留下鄢高才一人,要與他單獨議事。 鄢高才心中暗喜,看來自已終于受到楊大人的注意和賞識了。他方才坐在那兒怔怔發(fā)愣,恰是因為心中正有一樁難題不解,此刻情知楊凌必然還有剿叛事宜想向他咨詢,正好先將此事求助于楊凌。 待到眾官員都退了出去,鄢高才正了正官帽,躬身施禮道:“大人既未免去下官之職,下官就還是此地的縣令。都掌蠻劫掠縱火后,許多百姓無家可歸,衣食無著,再加上鄰縣涌來的難民,下官衙內的存糧已經告磬了。 下官方才恍惚失神,就是苦沒有解決的辦法,如果不及時撥付米糧,下官擔心本來就心懷怨恨的百姓鬧起事來,這樁難心事,下官代這一方受難的百姓,請欽差大人憐憫”。 “哦?喔,流散難民安撫,原本就是一件大事。別的事先放下,本官和你同去,先探望一下這些災民,了解一下情形”。楊凌先是一怔,旋即說道。 他走到帥帳前,想了想又對侍衛(wèi)吩咐道:“把李指揮、封參政、蘇御史、馮知州他們都叫上,他們也算是蜀地的父母官,應該去看看“。 當下楊凌便命人去后帳將伍漢超、宋小愛喚來,一對小冤家來到前帳。宋小愛猶自嘟著櫻唇,對伍漢超一副帶答不理的表情,可那眉梢眼角的風情,看起來怒氣已消了大半,想必方才伍漢超也沒少說小話兒,沒準還加上些肢體語言。 楊凌是過來人,只是會心一笑,便吩咐二人率領侍衛(wèi)陪同他和鄢高才、封大人等官員同出軍營。 鄢高才先急急忙忙趕回縣衙,召集三班衙役。風風火火地吩咐班頭趕快叫人,然后他又到了二進院落,進院兒就急急忙忙喊道:“李主簿,李主簿,弄到多少糧食了?” 這是個小縣,各個衙門都和縣衙混在一塊兒,這二進院落就是司庫,此時庫門洞開,里邊一個yīn陽怪氣的聲音道:“我說鄢大人,這庫房里現在連只耗子都養(yǎng)不活,哪還有米喂人吶?那些刁民,平時不把縣大老爺放在眼里,何必這么上心管他們”。 說著話兒,庫房里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兩撇鼠須,一臉油滑,大概就是鄢高才在帥帳中所說的那條‘宦海游魚’了。 他瞇縫著魚泡眼大大咧咧地走出來,一眼瞧見院落里站了一堆人,鄢縣令旁邊一人身材修長,蟒袍玉帶,身后還跟了一大幫官兒,補服上繡的鳥兒,哪個都看著晃眼,這人不由嚇了一跳。 他心轉的也快,立刻省悟到眼前是何人,他急忙搶步上前,“噗”地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道:“下官李庸拜見欽差大人、拜見諸位大人”。 楊凌微一打量,見這人衣袍整潔,纖塵不染,知道他剛才在庫房中也是虛應其事,根本不曾用心為百姓想過辦法,不過楊凌干過驛丞,也知道就算這個主簿肯用心,掃庫底的那點糧食也確實不夠幾個人吃一頓的。 他擺了擺手道:“起來吧,鄢縣令,看來庫倉實在是湊不出賑濟糧了,這樣吧,李大人,你看讓馮知州打個欠條,先從軍糧中借調一部分,等州府撥了賑糧再還回來如何?總不能叫這些百姓們餓肚子。” 他拱了拱手道:“蜀王仁厚愛民,我相信如果是王爺在這里,也一定會贊同以這權宜之計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的”。 封參政本想指出這與體制不合,一聽這話把話又咽了回去。李森自然不會拂逆楊凌之言,立即欠身應是,吩咐親兵帶著那位李主簿馬上趕去運糧。 軍糧運到,鄢高才便陪同楊凌等官員去四處賑災施粥棚子那里探看百姓,這些災民大多聚集在城隍廟、水龍觀、曬谷場幾個寬敞的地方,災民們才剛剛逃來沒幾天,加上此時的天氣不冷,所以一個個雖蓬頭垢面,看起來氣sè還不錯。 只是這些人全都神sè木然,眼神冷漠,看著這位縣太爺忙前忙后,張羅著叫人趕緊煮粥施粥,對百姓噓寒問暖,卻沒有一點感激親近的意,對這一大票高官更是敬而遠之。 蘇御使不悅地低聲斥道:“此地民風果然頑劣,一縣父母官趨前跑后,為他們張羅口食,欽差大人親自趕來探望,卻如此不知感恩、不通情理”。 “追根究底,到底是誰在養(yǎng)誰?誰才該知恩呢?”楊凌聽在耳里,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這時,一個少年捧著個大碗讓衙差給盛了碗稀粥,點頭哈腰地說了聲“謝謝官爺”,話音未落就被旁邊一個粗袍漢子一把接過碗去,扯了他手腕就走。 那人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斥罵道:“小兔崽子,謝什么謝?不是這么些個東西姑息養(yǎng)jiān、縱容不法,咱的家能被燒了么?你表姐一家能被人殺了么?他們給你碗粥謝什么謝?他們給別人一塊rou,人家還不領情呢。呸!”。 那人邊說邊走,聲音不大,可是楊凌身邊幾個官員卻都聽的清清楚楚。 “這個大膽刁民”,馮見chūn戟指喝道。 “馮知府”,楊凌懶洋洋地喚了一句。 “下官在”,馮見chūn連忙垂下手來,輕聲細語地道。 楊凌卻沒再說話,只是慢悠悠地猶自向前走著,隨著糧車的運送,默默地看著鄢知縣和此刻比誰都賣力的縣丞、主簿以及三班衙役分發(fā)糧食。 各處賑災場走了一圈,最后從曬谷場出來,估計難民總數約在三萬上下,其中很多還帶著傷。楊凌踱到一座木橋上,橋上清水潺潺,豐美的水草在河邊流水中輕輕蕩漾,幾股涓涓支流從側向流淌過來,匯入了清澈的河水之中。 楊凌凝望著水面良久,眾官員都圍擁過來,默然立在一旁。楊凌抬起頭來,望望蕭條的街市,又移向左剛剛被火焚燒過的烏漆抹黑的一溜兒殘墻斷壁,然后對環(huán)繞在身邊的文武官員們道:“諸位大人,本官在內廠當差,內廠的老班底是神機營左哨軍。本官在江南打過仗,我的主力是親自在作戰(zhàn)中訓出來的兩萬jīng銳。一個衙門、一支軍隊、乃至一個國家,總有主流、支流。 要想太平,只有努力將支流帶到主流。如果以傷害主流來妥協(xié)支流,主流都失去了凝聚力和忠誠感了,那么支流會走向何方呢?以禮教守西陲,懷恩撫遠是我大明國策,武力鎮(zhèn)壓、強勢懾服從來就不是我漢人本sè。 可是有一條:保障他們不受大族欺凌,設立土官以夷治夷,遇到災害優(yōu)先救濟,這都可以。但是在朝政、律法、經濟、教化上,都決不能允許他們脫離大明的存在,將部族的權利凌駕于朝廷之上,否則只會是刻意提醒他們比漢民優(yōu)越,不要和漢民混在一起。同時又會令漢人嫉恨、厭惡他們,巴不得他們不要和自已住在一起,試問這樣一來,怎么可能安定呢? 百川匯海,是大勢所趨,人為地搞的涇渭分明,最后只能鬧的分崩離析。這次是一個教訓,這種教訓在百十年來的沖突中就從來沒有消失過,可惜一直沒有人引起注意。 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那么諸位,這公呢?不公何來安?不岐視亦不縱容任何一族,才會使大家和平相處,親如一家,讓他們覺得屬于同一個國家、擁有共同的利益、承擔共同的責任,以大明子民自居而產生歸屬感。我希望,我們能夠群策群力,共同解決好這件事情,一勞永逸,造福一方。” 他的目光從眾官員臉上一一掠過,眾官員雖默然不語,不過今rì的所見所聞顯然對他們觸動甚深,所以已經沒有人出言反對。 楊凌忽地瞧見宋小愛和伍漢超一左一右,各自領著七八名侍衛(wèi)站在街角,jǐng惕地掃視著四方,心中不由一暖。 宋小愛也是位土司頭人,還有烏斯藏人的土司拓拔羽的女兒拓拔嫣然,他們一個同蜀王府關系密切,彼此友好。另一個不但和漢人相處融洽,而且在為朝廷承擔義務,在江南剿倭中屢立戰(zhàn)功,受到江南百姓的敬重和歡迎。 可見,只要彼此關系處理得宜,他們是會和漢人親如兄弟,對朝廷有相同的認知感的。而蜀地官員對都掌蠻這個排他xìng太強的民族,采用的政策顯然十分不得宜,才會釀成這樣的惡果。 其實漢人有沒有認為蠻人愚昧,對其鄙視輕蔑甚至欺侮的呢?肯定也有,而且大有人在。小伍的老爹那么反對兒子和小愛往來,未嘗不是沒有這種心態(tài)作祟。 它和貧富者間的岐視、讀書人和商賈間的岐視等等一樣,這個問題要徹底解決,決非一時一rì之功,恐怕要曠rì持久了,但是起碼做了努力,就能弱化這種矛盾,再不濟也不至于搞的兵戎相見,那么要消彌它也就有希望了。 這些rì子從柳彪打聽來的方方面面的消息,楊凌知道其他一些部族也在蠢蠢yù動,不過和攻擊xìng、排他xìng極強的都掌蠻不同,那些部族的普通百姓和漢人相處比較融洽,也愿意往來。 反而是那些高層的土司、酋長們,擔心隨著和漢人交往的逐漸增多,會削弱他們對那些半奴隸似的族人生殺予奪的大權,所以盡管朝廷對他們優(yōu)渥寬厚之極,賜以王侯般的待遇,仍然費盡心機想要生些事端驅逐漢民。 但是由于他們的族人同漢人交往頻繁,彼此友好,他們反叛缺乏群眾基礎,想鬧事就困難多了,所以才寄望于都掌蠻的叛亂,希望渾手摸魚,藉由都掌蠻的事向朝廷施壓,索取更大的權利和好處。 都掌蠻這小小一枚棋子,背后影響的是整個巴蜀的安定局勢,起落之間可就不能不慎之又慎了。想到這里,楊凌暗暗嘆了口氣:起兵戈易,化玉帛難吶。 回到大營,楊凌單獨召見了鄢高才。楊凌背負雙手,端詳著墻上懸掛著的敘州一帶地形圖,頭也不回地道:“鄢大人,今rì聽了你的平蠻八策,本官受益匪淺。看來你在這里做縣令,雖因情況特殊,沒有什么政績,不過并沒有一事無為,心中還是很為朝廷打算的。” 鄢高才知道楊凌特意把他喚來,當然不會是為了夸他幾句,所以只是靜靜地聽著。 楊凌又道:“依我看來,都掌蠻驕橫慣了,他們不吃點虧,肯定不會低下頭來認輸。七rì之后,都掌蠻絕不會依言釋放世子,主動乞降。這場叛亂,必得武力圍剿才能平息。蜀地官員最擔心的,怕就是世子安危了,但本官事后細細想來,倒覺得他們未必就會殺掉世子”。 “哦?大人何以如此肯定?” “還是因為漢人”,楊凌微笑著轉過身來,回到桌旁坐下,向他推杯示意了一下,道:“據我得到的消息,很早以前,就有漢人流民、山賊和軍犯遁入都掌蠻的地盤,投效他們。 都掌蠻人雖然勇猛善戰(zhàn),尤其在叢林山地中如魚得水,來去自如。不過他們到底愚昧落后,缺少心機,打仗也是直來直往,根本不懂用詐降計。成化年間,朝廷派兵招撫,都掌蠻人近三百位酋長被那個蠢御使殺掉,隨后都掌蠻人竟會預布伏兵,然后向貴州都指揮使詐降,殺死五千多人,就是為他們所用的漢人所出的計謀。” “本官篤定他們不會殺死世子,就是因為這些人的存在。在都掌蠻人眼中,既然不能用世子來脅迫我們,他就失去任何價值了,很可能會殺他泄憤。但是那些漢人一定知道一個活世子勝過一百個死世子,他們不會甘心的,所以一定會勸阻蠻人酋長。” 鄢高才蹙眉道:“這樣一來,我們不是仍然要投鼠忌器,不能盡展所為?” 楊凌搖頭道:“不然,我們既不能為了世子答應他們的條件,助長他們反叛的野心,就只有果斷動手。七擒孟獲的事你知道吧?蠻人如果被徹底打服了,反而很難再起反心。 都掌蠻橫行不法,屢屢造反,使周圍各族百姓苦不堪言,就是因為朝廷例次圍剿,多以失敗告終,才使他們有恃無恐。我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朝廷官軍不可戰(zhàn)勝,待到走無時,他們就只有選擇降之了,那樣說不定反而是保住世子xìng命的唯一方法”。 鄢高才若有所地點了點頭。楊凌又道:“你對本地最是熟悉,本官即將用兵了,你可有什么好的計策獻上?如能用之得當,說不定能奏奇效,亦可減少官兵傷亡”。 鄢高才笑道:“下官每次受了窩囊氣、斷了窩囊案,回到后宅痛罵一番,也時常設想朝廷官兵能夠壓一壓他們的舛傲不馴之氣,所以倒也設想過一些辦法。 大人用兵如神,戰(zhàn)無不勝,而下官卻根本不懂用兵,只是從蠻人情形和諸縣民情為依據,所做的一些設想,不知對大人有無用處”。 楊凌欣然道:“這正是本官所欠缺的,不管對錯都沒關系,咱們只是私下計議,又不是帥帳內議論軍情,鄢大人盡管暢所yù言,”。 鄢高才拱手道:“下官遵命”,他吸了口氣,習慣xìng地一瞇眼睛,那副模樣瞧在楊凌眼里,頗有點yīn險的味道。 “大人,朝廷成化年間曾派出二十萬大軍,也不能奈何得了他們,是戰(zhàn)力不如他們么?不然,只是他們盤踞之處天生奇險,而且諸險寨之間相互呼應、互相支援,朝廷大軍不得其門而入,明明兵力占優(yōu),在那**陣般的山中,不能一展所長,反而處處受制,這才招致失敗。下官苦冥想,想出幾條計策,請大人參詳,看看能否用得上”。 楊凌jīng神一振,走回桌旁提起筆來道:“你說,本官記下了”。 鄢高才沉吟著道:“第一,組織當地漢苗彝羌移民組織民壯,他們不僅熟悉地形、熟悉都掌蠻人,而且都曾受過都掌蠻的欺壓,若是有朝廷大軍支持,必能踴躍參加。有這些本地人協(xié)助,大軍可以減少迷、受到霧瘴毒疫的危險、而都掌蠻利用地利的優(yōu)勢就可以減少一半。” 楊凌點頭道:“嗯,此計甚好,本官記下了”。 楊凌一邊記心中一邊暗道:“這一招,我還是苦當年看過的剿匪電影,才想起充分利用當地群眾。這人雖是兩榜進士出身,在這小縣苦熬了兩年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不象那些言官御使夸夸其談,務實的很吶。” 鄢高才又道:“第二,那些遺留在村寨中的都掌蠻老幼,很多都是他們的眼線,而且朝廷每有圍剿,還會偷偷向山上輸糧運菜,使他們有恃無恐,如要徹底擊敗這伙叛逆,讓他們走投無,就得斷其援蠻人之人和優(yōu)勢便也沒了”。 他說到斷其援時有意拉長了聲音,楊凌聽出其中血腥的味道,心中不由一凜。若單從軍事上的角度講,鄢高才并沒有錯,有這些人在自已眼皮底下通風報信、輸運糧草,都掌蠻據險而守,守上十年八年簡直都不成問題。 楊凌自然不至于在冷酷無情的血腥戰(zhàn)場妄談‘仁義’,學習那個曾被偉大領袖評價為“蠢豬式的軍事家”宋襄公,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老弱婦孺等于是都掌蠻的斥侯和給養(yǎng)兵,同樣是戰(zhàn)士,可他們畢竟是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一定要用這個方法嗎? 重要的是我是要征服他們的野心,使他們不再為禍一方,把他們納入朝廷法制的管轄之下,可不是要屠族滅種呀,這招毒計使出來,都掌蠻還肯降么? 楊凌忽然想起在他后世的記憶中并沒有都掌蠻這個民族,而都掌蠻的特殊喪葬儀式懸棺,還被稱為謎一樣的存在。那么歷史上這個民族就應該是很早就已經滅絕了的,在自已沒有到來而使之受到影響的歷史中,是不是就是因為他們的野蠻和狂妄,耗盡了朝廷的耐心,最終導致了亡族的命運? 我今rì率軍圍剿都掌蠻,不能采用這樣酷烈的手段把他們逼上絕,這個本該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的族群,讓我使它延續(xù)下去吧。 楊凌記下了這一條,在下邊又劃了條長長的橫線,不動聲sè地道:“繼續(xù)說下去”。 “第三,叛蠻藏身之身地勢險要、山高林密,刀槍威力不大、火炮難以奏效,不過下官雖不讀兵法,也知道洼地用水,林中用火的道理,一個烈火、一個毒煙,此兩者若擅用,必奏奇效”。 英雄所見略同!楊凌心中欣然。昔年二十萬大軍平叛都不能取勝,他只領著七萬兵,憑什么就敢雄心勃勃誓要拿下都掌蠻?楊凌打一開始也沒想過對著這鬼斧神工的天險用常規(guī)戰(zhàn)法。用人力抗天險,實乃下策。以煙火破天險,使都掌蠻失去憑仗,要對付這支裝備極其落后的蠻軍反叛就容易多了。 鄢高才見楊凌連連點頭,神sè欣喜,不由大受鼓舞,又道:“第四,我軍人多,山崎嶇,根本用不上,不如分進發(fā),各個擊破,小寨易攻者先取之,則大寨孤立,也就易破了”。 楊凌擱筆笑道:“妙哉!本官正有此意,我觀都掌蠻據險而守的各處要隘,認為要徹底擊敗都掌蠻,必破九絲城;而yù破九絲城,則必破凌宵城;yù破凌宵城,則必剪其羽翼,先清外圍,破僰王山、都都寨等險要,步步為營,促其集中而逼其決戰(zhàn),倒與鄢大人不謀而合”。 鄢高才聽了抬頭在地圖上反復搜索,細細品味,半晌才悚然動容道:“大人高見,以往用兵,官兵常腹背受敵,處處受制,正是直取要害,外圍不靖的原因,這一招妙啊!” 楊凌搖搖頭嘆道:“也談不上高妙,本官正是調閱了以往屢次進剿的檔案,仔細分析他們失敗的原因,才想出這一招來,說起來,正是他們的失敗,付出了偌大的代價,本官才知道如何避免同樣的失敗”。 他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抻了個懶腰道:“有這四計,再結合本官的主意,勝算又大了幾籌,鄢大人,你這計策很好,依我想來,至少可以減少三成的兵馬損失,功莫大焉”。 鄢高才吃吃地道:“大人,下官還沒說完吶”。 “啊?還有,快講快講!”楊凌大為意外,急忙催促道。 鄢高才走到自已桌前,抓起杯來喝了口茶水,神情有些怪異地道:“下官冒昧,我看大人什么都考慮到了,只是忘了一點,但是這一點卻至關重要”。 楊凌動容道:“什么事?” 鄢高才道:“軍心!士氣!” 楊凌不禁啞然。 鄢高才道:“衛(wèi)所兵厭當兵、厭戰(zhàn)的氣氛很濃,而且衛(wèi)所軍訓練極少,戰(zhàn)力較之一些地方的民壯還要差些,現在又是來到這樣險峻的山中,他們又早聽說過這些蠻夷反叛打敗過朝廷二十萬大軍,試問敢戰(zhàn)想戰(zhàn)的士卒還有多少?” 楊凌倒抽一口冷氣:這一點的的確確最是重要,打仗什么條件都重要,可是最最重要的卻仍是人。這些軍人若是無心戀戰(zhàn),就算把諸葛亮請來定下百十條的妙計又有何用? 而楊凌由于來自現代,對于軍隊的聽從指揮有些太習慣了,時常不經意地忘記為將帥者最重視的這一條,經鄢高才一提醒,他才驚覺:這些兵不是他帶出來的,這些兵也不是李森可以如臂使指的親信,從各府縣抽調來的這支麻花軍,真的臨戰(zhàn)時到底能發(fā)揮多大的戰(zhàn)力? 楊凌想到這里,肅然站起,向鄢高才深深一揖,說道:“本官甫來西南,還真的忘卻了這支軍隊不是北方驍勇善戰(zhàn)的勁旅,也不是我親自帶出來的江南jīng兵,以致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能夠完全地貫徹本官的命令,陷些釀成一敗涂地的大錯。楊凌多謝鄢大人的指點。” 堂堂欽差,威武侯爺對他如此禮遇有加,鄢高才大生知已之感,忙不迭還禮道:“不敢不敢,食朝廷俸祿,理應為朝廷分憂,大人如此禮遇恩重,實令下官惶恐”。 楊凌微微一笑道:“惶恐什么,鄢大人確有真才實學,委曲在此壯志難伸,實是明珠蒙塵。平叛事了,本官還有重任相托”。 成了,貴人不輕喏,楊凌這句話出口,鄢高才就知道自已背靠泰山,面臨滄海,前途是無量無量的了。 他欣欣然地謝過了楊凌,說道:“大戰(zhàn)在即,想要整束軍心訓練軍伍,根本就來不及了,要迅速凝聚軍心士氣和臨戰(zhàn)的勇氣,當此非常時刻,唯有用非常之法。” 他舔了舔嘴唇,一字字道:“一是行酷法,擅退避戰(zhàn)者,殺無赦!” 楊凌點頭道:“應該!” 鄢高才又道:“這第二么士兵攻打都掌蠻所獲財物,一概歸個人所有,無需上繳”。 “嗯?”楊凌看了鄢高才一眼:“讀書人好象都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記得后世的名將周培公好象就是用這一招,在短短幾天之內,把一幫懶懶散散的豪奴家丁變成了戰(zhàn)無不勝的敢死隊。” 非常之時,用非常之法,到了拿破侖時代,士兵文化程度相當高了,英軍法軍還不是照樣一打仗一搶劫,能指望現在的兵有什么覺悟? 楊凌嘆了口氣,慢慢點了點頭,說道:“這個也使得”。 “這最后一策卻不是為了此戰(zhàn),而是為了此戰(zhàn)之后息戰(zhàn)了”,鄢高才已以楊凌的幕僚自居,所以毫不保留地道。 做幕僚,就要盡展所長,拿出你能想出的一切辦法,至于主將用不用,就不在你的考慮范圍之內了。如果身為幕僚的人出謀劃策時還要瞻前顧后,去權衡考慮我這一策會在上官心中給我留下一個仁厚的印象,我那一策會讓上官覺得我yīn險狡詐,那他是很難一展所長的。能做主將的也絕沒有一個笨蛋,你不能他所不能,想他所不能想,他又怎么可能重用你? 鄢高才微笑道:“下官聽說,大人巡視西北時,皇上賜予大人特權,可以隨時調動三衛(wèi)以內的官兵,還有權征調狼兵?” 楊凌心中一跳:“難道我軍中隱藏了宋小愛的兩千多名狼兵,這都被他看出來了?豈有此理,高才也不能高到這種境界吧?這不成了諸葛武侯在世么?” 楊凌愕然答道:“正是,如何?” “那就成了”,鄢高才欣欣然地道:“請大人立刻下令,征調周邊羌、彝、苗、藏、回、土家六族狼兵,倒也不用太多,每族出個二三百人就行”。 楊凌遲疑道:“這么短的時間內多了他們怕也抽不出來,不過少了這么點人怕又派不上什么用場,況且這些部族土司有的忠于朝廷,有的還在三心二意,心存觀望,巴望著從中漁利,讓他派人,怕也不會派出族中勇士”。 鄢高才笑道:“是不是勇士都不重要,哪怕只是一群婦人、孩子都沒關系,只要他派人協(xié)助平叛,那就夠了”。 “啊!”楊凌一點就醒,心中不由豁然開朗:“蜀地六大主要部族全部囊括在內,重要的不是他們在此戰(zhàn)中起多大作用,哪怕他是象征xìng的出兵,對他們自已、對其他數十個小部族、對都掌蠻,都有各自不同的意義。 這一計已經不僅僅著眼于敘州這一戰(zhàn),而是對于整個蜀地的長治久安、對于心存dúlì野心的土司們都將大起牽制作用,。這個鄢高才,倒有點象三國里的惡棍謀士賈文和,好一個一石三鳥之計!” 楊凌連連道:“好主意,本官立即傳下金批令箭,令各部七rì之內,派遣狼兵助戰(zhàn)。你的各條計謀都非常好,唯有第二條,有待商榷。” 楊凌道:“斷敵后援和耳目,也不可使用這酷厲的手段。而且這樣做,既讓山中的叛兵更加仇視朝廷,也不利于平叛招撫后的敘州局面。本官倒有一計,既可達到你說的目的,又可避免這兩個后患,還可安置到處流浪無家可歸的難民,同時起到雜居歸化的效果。你看可好?” 鄢高才驚訝地道:“大人請講,下官洗耳恭聽”。 楊凌道:“蠻人村寨、老幼、個人財產,朝廷一概不得侵犯。同時,本官趁這幾天功夫,令官兵協(xié)助,遷散難民,入住以上各處都掌蠻的村寨,幫助他們蓋房墾荒,這里荒野甚多,每家辟出一兩畝土地輕而易舉,這樣就可以讓他們安心住下。 同時官府出面,在各村各寨設立保甲里正和鄉(xiāng)兵,維持地方治安,一則避免雜居百姓尋釁報復,二則可以就近監(jiān)視,阻止心懷不軌者上山送信送糧。 這只是目前的權宜之計,平叛之后,本官還想因地制宜,在都掌蠻和其他各族居者老人中任命長老,教化安撫地方,同時朝廷設置流動衙門,各雜居村寨再有尋釁滋事、殺人擄財等等案件時,由衙門派人到村中當眾審理,請保甲里正、寨中長老旁聽,務必做到公正廉明、不偏不倚。如此下來,相信只需一年半載,地方治安便可大為好轉。當然,這些只是初步想法,還沒有想的完全,呵呵,現在也只是透露給你聽”。 鄢高才目泛異彩,連聲道:“這法子的確比下官的高明多多,下官欽佩之至!大人真是高才,”。 楊凌呵呵一笑未語。這種保甲制度,村中動員,公開審判,震懾不法的招術后世用的多了,效果~~~的確不錯。 而且公正善待都掌蠻老幼婦孺,可以減小雙方造成的仇恨,甚爾感化一部分流竄入山的叛匪,對朝廷邊用兵邊招撫大為有利。唯一遺憾的是朝廷在這里的根基尚淺,都掌蠻部族百姓的覺悟太低,否則要是能發(fā)動一批都掌蠻族老大爺、老大媽到山坳里喊喊話,搞搞心里戰(zhàn),對于分化叛匪、抵消他們的反抗斗志,必定更有奇效。 楊凌道:“這些只是本官的初步設想,真要實行起來,原來的縣而州,州而府的轄制方式恐怕就不適合這塊地方了。本官這些rì子不光想著怎么打下這幾個山頭來,對于以后的事想的更多。 借用你的‘平蠻八策’,本官準備平叛之后,立即辦理遷民雜居,駐軍管理等事宜,這些事情要是分屬不同的衙門,各縣依次循規(guī)上報,再等候上司回復,要延誤很多事情。 按照朝廷在特殊地區(qū)、出現特殊事宜時可派駐總督、巡撫等臨時官員節(jié)制地方軍政,統(tǒng)籌安排的慣例,本官想上書皇上,在敘州附近諸縣設立一位平蠻巡撫,統(tǒng)一節(jié)制此地所有軍政律學賦各項要務,而這個人選鄢大人當仁不讓,還望不要推辭”。 楊凌的深謀遠慮和雷厲風行的魄力固然讓鄢高才心悅誠服,這份賞識重用,更令他激動萬分。鄢高才站起身來,面孔漲紅地看著楊凌,眼中瑩然,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敘州地方緊急行動起來,朝廷官兵協(xié)助百姓蓋房墾荒,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無家可歸的百姓詫異莫名。這些衛(wèi)所兵不愧是屯田屯了一百多年的農民兵,開地比打仗還在行,百姓們眼見著新家出現,土地在手,對于朝廷的觀感果然漸漸改變了。 衙門在遷民的同時,就在村落中選出保甲里正,并從循規(guī)蹈矩的百姓中挑選青壯年建立鄉(xiāng)團,首要任務就是阻止遷民報復都掌蠻遺留在村中的老幼,鄢高才管理民政確是一把好手,再加上有軍隊的強力震懾,沒有哪一方的百姓敢抗拒生事,經過幾天的功夫,倒也初見規(guī)模了。 七rì之后,阿大沒有任何消息送出。 欽差楊凌擊鼓聚將,自為節(jié)帥,統(tǒng)制諸軍,以李森為副帥,參將李澤等十人為偏將,布政使參政封大人、御使蘇大人、知州馮大人分局受事,治理后方,七萬大軍云集敘州城外。 當rì,艷陽高照,毫無大戰(zhàn)在即的跡象。楊凌蟒袍玉帶,左右捧著欽差節(jié)印、尚方寶劍,在副帥李森、參政封大人陪同下,登上臨時搭起的高達兩丈的點將臺,準備誓師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