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有福 第3節
可福兒怎可能去怨她?! 她承認她很氣,還有些怨,但看著陳司膳怎好說出口? 當年她還是個小宮女時,就是被陳司膳挑進了尚食局,這么多年了,她禍沒少闖,都是陳司膳為她收拾爛攤子。 福兒不是沒心沒肺的人,怎會看不出此事已非陳司膳能做主,而她也有她的不得已。 王尚食于陳司膳有恩,就如同陳司膳于自己有恩一樣,六局之中也不是所有宮女日子都過得好,王尚食是個護短的人,所以上行下效,尚食局的宮女都還過得不錯,不像有些地方上官不德,下面宮女的日子都過得艱難。 福兒也是在尚食局庇護下受過益的人。 沒有尚食局,就沒有今日的王尚食、陳司膳,沒有王尚食和陳司膳,就沒有今日的福兒。也許當年她可能被分到別處,也可能因為她刺頭,早就被杖斃拖出了宮,哪有她今時今日的逍遙自在,成天謀劃著出宮后如何如何。 這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的,尚食局和王尚食庇護了下面這么多人,在上面需要用到她們時,她們也該給出回報。 “我倒不是怨您,可您總該提前跟我說一聲,免得別人都知道了,反倒我最后知道,成了笑話。”福兒低聲嚷道。 陳司膳見她這么說,知曉她是接受現實了。 “此事沒定下時,誰都不敢說能成,尤其何尚宮一直盯著胡尚宮這邊的動靜,王尚食專門交代過不準對外透露。” 福兒還有些不甘愿:“就真不能換人了?” 陳司膳搖了搖頭,也沒打算瞞她。 “王尚食會挑中你,是有考量的,未嘗沒有想栽培你的意思。” 尚宮六局為何能一直屹立宮廷不倒,至今都沒有被內侍監的那些太監們取代?就是在于其特殊性。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朝皇帝后宮在成型之時,尚宮六局都會選擇高品級后妃作為依附。當然這些還遠遠不夠,所以像給各宮主子安排宮女時,就是六局運作的好機會。 也許在這放上幾個親近六局的人,現在還看不出好處,但誰知道未來會是怎樣?六局和內侍監都是這么做,也談不上誰利用誰,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 尤其這次是給太子安排司寢宮女。 太子是什么人?是儲君,也是以后的皇帝,若能在他的后宮里幫扶起一個親近六局的人,對未來的六局將有大大的好處。 這也是胡尚宮為何會把名額給心腹王尚食,而王尚食又從心腹陳司膳這里挑人的主要原因。 都是一環套一環的,怎可能改弦易張。 福兒很清楚這些道理,此時她終于死心了,有些無奈道:“我知道了,讓我想一想吧。” 陳司膳站了起來。 “我相信你能想通。其實讓我來看,留在宮里對你才是好出路。” . 陳司膳出了這座小院,迎面走來一個頭戴鬏髻、穿交領藍衫配白護領、下著棕色馬面裙的中年女子。 正是劉司醞。 尚食局下有四司,分別是司膳司、司醞司、司藥司、司饎司,其掌事者都為六品女官。 “與她說的如何?”劉司醞問道。 “雖還是有些不愿,到底還是接受了。” 劉司醞松了口氣,又見陳司膳蹙著眉,不禁道:“既然她已經接受了,你還有什么發愁的?” 陳司膳邊走邊與她道:“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記得她剛進宮時,別的小宮女都在哭鼻子,獨她尋了我問宮女什么時候能出宮。別人都因練規矩太苦,夜里躲在被子里哭,獨她睡的香。問她為何如此,她說若夜里睡不好,明兒起來練規矩沒精神,只會挨更重的罰。” “她清楚自己所想,明確自己的目標,便會一往無前奮勇而去,就像她清楚出宮后若沒一技之長傍身,一個女子恐會過得艱難,便日日去纏磨那王御廚,直到對方愿意教她廚藝。她是那種哪怕日子過得再艱難,都能將之過得有滋有味,不放棄不氣餒的人。” 劉司醞哂然:“既然如此,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這樣的人本就適合留在宮里。” 陳司膳望向她,嘆了口氣。 “我總覺得有些愧疚,她一直是想出宮的,如今卻因為尚食局因為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打算。” 第3章 宮道悠長,兩側是斑駁的紅墻高高聳立著。 劉司醞和陳司膳多年好友,知道她的性格,也清楚那丫頭對好友的意義。 “你也不要多想,她年紀還小,哪懂得什么對自己才是好?與其出宮了被糟蹋被埋沒,不如留在宮里。你我與她一樣同屬宮里的苦命人,若宮外的日子好過,難道我們不知出宮歸家?” 劉司醞說得分外感嘆。 “當年多少姐妹貪戀親情,義無反顧出了宮,到后來能過得好的又有幾人?有的被家里再賣一次,有的嫁了人后或淪為生養工具,被丈夫日日打罵,或窮困潦倒被丈夫賣掉的,反倒不如我們這些人日子過得輕快。” “她若留在宮里做女官,我反而不擔心,可如今卻是進東宮,那地方又何嘗是什么好地方,若太子妃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也就罷,可聽說……” 劉司醞搖了搖頭道:“你呀,就是關心則亂,如今木已成舟,多想無益,你與其在這胡思亂想,不如想想怎么能幫她在東宮站穩腳跟才是。” 陳司膳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我就怕她有一日會怨我。” “這宮里人皆不易,我不易,你不易,她也一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誰又能真正隨心所欲?” 這話換來了陳司膳良久的沉默。 . 一天之內,兩個人對她說留在宮里對她才是好的話,福兒真不知是該哭該是該笑。 可如今這般情形,她也只能認命了。 但終究是不甘心啊! 她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就是想有一日能回家。出宮歸家早已成了她的執念,很小的時候就藏在她腦海中,如今突然卻出宮了,她心里只剩了茫然。 院中寂靜,陳司膳雖走了,但方才那些人都縮在屋里不敢冒頭,自然也沒人來找福兒的不痛快。 她一個人坐著煩悶,便去打了盆水來洗臉。 剛洗上,有人來叫她,說是王御廚找她。 福兒想起那鍋雞,當即打起精神來,鎖了門往膳房去了。 …… 這個點不是主子們用膳的時間,福兒到了御膳房,卻發現里面煙氣繚繞的。 進去后,才發現王御廚正在做菜。 王御廚,原名王來福,本是膳房一老太監,忽有一日茅塞頓開,在廚藝上突飛猛進,一路從幫廚太監做到御膳總廚,如今專門負責給元豐帝做御膳。 福兒也姓王,閨名叫多福,和王御廚的名字只差一個字,當初福兒就是利用名字和王御廚套近乎,才讓對方愿意收她在手下打雜。 一開始讓她當燒火丫頭,她給王御廚燒了整整一年的火,王御廚才讓她學著摘菜、切菜、配菜,打下手。 王御廚是個性格怪異的人,他做菜時從不讓人在邊上看,摘菜洗菜切菜也都是他自己一手包辦。福兒是那個例外,也是至今唯一的例外。 福兒進來后,就看出鍋里的鍋氣不足,當即轉到灶口看火,果然里面的火不夠旺。 她也沒說話,去了灶膛前坐下,用燒火鉤子在里面捅了兩下,拿火鉗夾了木柴往里填。 什么時候該用大火,什么時候該轉小火,福兒一清二楚。 師徒倆配合著,也不過一會兒時間,王御廚就炒出了四個菜。 四菜,配一壺酒。 放在一張小方桌上,師徒倆就在膳房里就著小方桌吃菜喝酒。 “我燉的雞呢?”福兒問。 “早就被那群臭小子吃干喝盡了,我回來時,連根雞骨頭沒都剩,就剩小豆子嘴邊還剩一抹油。” 福兒失笑。 看來她師傅會知道那只雞的存在,還多虧了小豆子偷吃完沒擦嘴。 那小子蠢透了,每次東西明明是被一群人吃了,偏偏就他一人藏不住,最后偷吃的鍋自然也是他背,幸虧她師傅從來睜只眼閉只眼,不然那小子的日子可不好過。 師徒倆,一老一少。 一個老得干癟得不像個御廚,一個水嫩得不像會灶上活計的少女,兩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會兒,酒菜已經沒了大半。 這時,王御廚才抬起眼去看福兒。 “聽說,你出息了?” 福兒先是垮臉,再是露出沮喪表情。 “師傅連您也打趣我!” 王來福干瘦矮小,頭發都白完了,也就一口牙還好,吃rou喝酒不含糊。聞言,他笑了笑道:“其實留在宮里也好,出宮了還不知道是怎樣。”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個人這么跟她說了,關鍵還都是她親近的人。 “師傅,難道你也覺得宮外不如宮里好?” 王來福瞅了她一眼,瞇了口酒:“我只知道,若家里好過,是不會把女兒送進宮的。” 一聽這話,福兒當即又垮了臉。 王來福悠哉悠哉夾了一筷子菜進口,又道:“男人也就罷,女兒家在外頭的日子可不好過,年景不好的時候,賣兒賣女不在少數,即使嫁了人,還有公婆壓在頭上,男人若是個不成器的,賣了你換酒喝,官府也不會管。” “師傅,你怎地就知道女兒家嫁了人日子也不好過?您都多少年沒出過宮了?”福兒嘟囔道。 王來福瞥了她一眼:“別頂嘴,我說我知道我就知道。” “可我若是能掙銀子,他們捧著我還來不及,怎會日子不好過?” 王來福搖了搖頭,臉色復雜道:“師傅知道你聰明,也有主意,但是傻丫頭,宮里和宮外是不一樣的,宮里的宮女多女官多,都抱團取暖,女子日子自然好過。可外面卻是以男人為主,女子又講究三從四德,從父從夫從子,有些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 說著,他又道:“你說你,我之前就跟你說了,讓你轉個女官,若有個正名兒,也不至于攤上這種事。” 其實福兒也悔,她要是早知道會碰上這種事,她直接當女官了。 女官是區別于普通宮女的群體,屬宮廷內官,不再適用二十五年滿出宮的規矩,她當初就是考慮到這點,才一直賴著當個小宮女。 見她一副垂頭喪氣悶悶不樂的樣子,王來福道:“要不,我去跟王尚食說說?” 御膳總廚這名聽著似乎很威武霸氣,可說白了還是歸屬尚食局之下,又因二十四司里的太監區別于內侍監里的太監,他們算是尚宮局下的人,屬于兩邊不討好。 總之,既不能和內侍監的人抱團,六局里又都是女官,喜用宮女而不喜用太監,所以像王來福這一類人特容易受夾板氣,大多都是混日子,要權力是一概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