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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維持門庭數個朝代的世族,家族所經歷的興衰也未必不如皇朝更頻繁,只是百足之蟲,衰落下去也比普通的人家更慢些,有更多爬起來的可能,只是家道中落這樣久,沒在兒子上面見到希望,反倒是牽扯女兒的衣帶得到追贈三代的榮光,他覺得面上無光。 但這些念頭并不妨礙楊謝氏提起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自己這位發妻的意思,這本來是一樁極好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內宅的事情我一向不插手,你瞧七娘的意思辦。” 楊謝氏不悅丈夫又將皮球踢還給自己,情知他不愿意有一絲得罪七娘連帶她生母的可能,只能舊話重提:“七娘以為如何?” 圣上不是沒有和她說起過回到家里可能要面對的一些困擾,楊徽音也很明白這一點,從前記名她或許會有幾分感激夫人對她婚事的襄助,但現下卻是她來決定要不要賜給嫡母這份榮耀。 天子的態度這樣明顯,將來賞賜隨國公的東西并不會少,他這樣看重她,歷代君主為了皇后的荒唐又擺在前面,就算是不明說要他扶正云氏、將世子的位置傳給五郎,楊謝氏也會害怕。 宮里派來的女官是鄭太后做皇后時選任最早一批的女子,一個叫曲蓮,一個叫竹苓,至今都未過三十五歲,她們被皇帝從太后身邊要來,原本就是為了在這樣的時候替貴人開口。 “娘子今日才歸家,正欲團聚,便是有些別的要緊事情,也不妨奴婢稟明圣人后再定,”曲蓮站在那里看著楊徽音用膳,忽然開口:“其實娘子的出身本來就沒什么不妥,奴婢瞧不必多此一舉,勞圣人與太后費心。” 竹苓也頷首:“娘子歸家不過幾日,圣人本就有意令家中歡聚,才許住在云慕閣,否則依娘子如今,該另院別居才對。” 楊謝氏本來就稍微有些不滿,但宮里派來的人代表著皇家,又不好發火,略微頓了頓,對楊徽音笑道:“七娘不喜歡?” “母親,圣上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婿,確實是不大注重嫡庶的,”楊徽音莞爾,眼睛卻去瞧桌上的菜,“我本來就是母親的女兒,圣人選我或厭我,原也不是因為楊家,本來這些時日就是又熱又累,便不要節外生枝了。” 她說話客氣,才加一句“或厭”,她能做皇后,與隨國公府都沒什么相干,與嫡庶就更不相干了,楊謝氏頭一回帶了些懇求意味同女兒這樣說,遭了反駁也不愿意自討沒趣,轉而示意自己的長子媳婦向楊徽音介紹今日的菜色。 有人看著用飯,雖說兩位女官什么也沒說,只是添了一道試膳的步驟,但是楊家這一頓膳也用得別扭,末了等楊徽音用完,楊文遠才緩緩放下碗箸,溫聲道:“七娘,阿爺有幾句話想單獨同你說。” 曲蓮和竹苓見楊娘子沒什么不愿意,便服侍她漱口,福身道:“那奴婢們先回云慕閣收拾查點,國公與娘子自便。” 她們本不需要做這樣的事情,卻是要做給隨國公府的人看,和徐福來一道回去收拾,讓皖月陪著楊徽音同去隨國公的書房。 隨國公很少叫女郎進到這里來,皇帝這一下將他打得措手不及,他本來沒有那么貪心,自知只有勉強守業的本事,將心思花在子孫讀書的身上,女兒嫁到門第差不多的人家,他這個當家人就算是盡了本分。 楊徽音也覺陌生,她進這地方的次數屈指可數,隨意瞧了瞧,覺得格局擺設和前幾回似乎沒什么變化,只是父親再也不是坐著同她說話,她坐在那里喝新煮的茶湯,閑在在地看他在地中間徘徊。 即便楊文遠斥退了所有人,就連院中婢仆也不能靠近,送過一次茶后不許再添,她也沒像是以前那樣忐忑——大抵是心里有了底,父親不再是她的天,她卻要做父親的君了。 “七娘,這到底是何時的事情?”楊文遠終了緩緩開口:“按理來說,禁宮寬闊,就算你在禁中讀書,與圣人應該也是無緣再見的。” 他將女兒托付內廷,卻未曾想過她會和天子產生什么糾葛。 “阿爺,圣人說是十日后會有命使到家,您預備著就是了,”楊徽音面對父親的詰問,稍有一刻的心虛,從前懷著秘密說不出口,現在人盡皆知,倒也沒那么慌亂,“事情已經如您所見,當初如何,真的還重要么?” 楊文遠默然,圣上要立,楊家沒有挑選回絕的余地:“便是不重要,你也該叫爺娘心里明白,我到圣人面前,甚至談起過為你擇婿的衡量,盧家的七郎君入宮講學,豈能不對陛下稟明實情?” 圣上欲與他做翁婿,才會有此一問,像是普通人接過楊氏的例問,他現在回憶起來,簡直就是字字踩在陛下的逆鱗上。 ——現在描補非但沒什么用處,反倒可能會越描越黑,皇帝已經明明白白地曉得,若他不是君主,自己是完完全全不愿意與君主做翁婿的,哪怕他曾經起過送前面一個女兒入宮的心思。 “圣人也說不知者無罪,他不是那樣容易記恨的人,既然要結親,圣人不會計較這些的。” 楊徽音記得圣上與她說起過與父親的趣事,想一想圣上前一刻還在榻上與自己擁臥,下一刻便與父親說這些,面上也有些羞赧:“家中有意替我議親,是十三歲便起的,可圣人與我私下往來,原也不過兩三個月。” 楊文遠本來見到女兒似乎多了一點女人韻致,想問一句“圣人可有用強?”,后來便咽下去了,斟酌道:“是你主動心許,還是圣人無意中瞧中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