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劇透 第77節
這些暗子甚至不用行刺燕小樓,只要不斷泄露消息,讓皇帝覺得燕小樓不夠可靠,就能將這位外衛統領打入萬丈深淵。 燕小樓被皇帝點醒后,一時間當真是汗流浹背。 若非天子圣明,他當真能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池儀忍不住:“陛下當真足智多謀。” 溫晏然微微笑了一下,讓燕小樓起身,然后看著那位外衛統領,溫和道:“朕不是足智多謀,而是了解燕卿。” 皇帝以目光示意,通曉君主心思的宮人推開了寢殿的窗戶,清新的風吹了進來,緩解了外衛統領的焦灼,雪光映在少年天子的眼中,燕小樓本該覺得森然凜冽,此刻卻從中看出了一種難言的澄凈寬和。 天子話中的意味十分明確,正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燕小樓本人有什么問題,所以才能迅速將問題定位到燕小樓身邊的人上。 池儀也忍不住微微俯首,掩住面上的動容之色——天子這句話里,其實也隱含了對她與張絡兩人的信賴與肯定。 溫晏然親手將燕小樓扶起,笑道:“朕登基以來,常有任性之舉,屢次將燕卿牽連其中,奈何積習難改,今后恐怕還得繼續連累燕卿。” 第122章 溫晏然是個不怕接鍋的人。 既然燕小樓是因為自己才會去砍人,也正是受到此事的牽連,才被敵人選為復仇對象,那溫晏然自然不吝于承認自己的問題。 燕小樓當時私下接受皇帝的告誡后,就一直留心查探,他本是副將,直到新帝繼位后才被提拔上來,平日里雖說是恩威并用,但總體而言,還是以恩為主,并不肯對下屬過于苛刻,而身邊兩位親近校尉也都頗為勤勉,其中那個姓章的校尉留意到同僚行事多有避人之處,便過來提醒上官注意,燕小樓觀察一些時日,確認無誤,果斷埋伏了人手,將之一舉擒拿,如今特意趕來向天子回報。 溫晏然聽完他拿人的整個過程,笑道:“今日天色已經不早,燕卿先去休息。”微微一頓,道,“東地內應已經被找出,到底是一件大好事,朕實在應該加以勉勵。” 東部那邊失地盡收,京中隱患又被拔除,當真算是雙喜臨門,乃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吉兆。 大年會之后,類似的慶祝還得持續好幾天,天子有些參加,有的不參加,倒是十一殿下與十三殿下兩人,可以放開了玩耍幾天,過年的氣息充斥在太啟宮中,如今許多部門已經暫停工作,大臣宗親們就算入宮,也只是參與宴飲而已,所以哪怕前方大勝的訊息已經傳入建平,具體的封賞事宜,還得等到年假結束后再說。 建平街道上,禁軍外衛統領燕小樓正領著一群將士往天桴宮走。 由于職責緣故,天子比較熟悉的是中衛跟內衛,外衛能在宮中露臉的機會不多,考慮到這段時間他們守衛京師,工作辛苦,是以在正式朝會之前,皇帝特地下旨,讓他們到天桴宮走一趟,算是先私下里見個面,給點額外的賞賜。 大周立國三百余年,在調香技術上有了不菲的積累,天桴宮中飄蕩著乳香、檀香、蒼術以及松柏葉的氣息,顯出一種肅穆的意味。 這段時間中,天桴宮的主殿內自然在準備祭祀相關事務,天子一向體貼臣下,便是借國師的地方見人,也只召他們前往偏殿。 偏殿內的光線不如正殿那般明亮,室內懸著南地進貢的細紗,其隨風拂動的姿態,當真猶如仙境中繚繞的霧氣一般。 這些紗幔將殿宇分成內外兩塊,皇帝本人就坐在里面,或許是由于光線不足的緣故,從外衛將士的角度看去,對方的輪廓顯得隱隱綽綽,全然看不分明,似乎只是一截深色的影子。 燕小樓率領部下拜見皇帝,然而那位披著鴉青色袍子的少年,卻始終姿態驕矜地踞坐在胡床上頭,并不開后與外頭的人說話,片刻后,才有內官從帳后轉出,手中托著裝有西錦袍子的木盤,說是賞賜給將士的年節之禮。 自燕小樓以下,所有人一一接過,然后行禮拜謝,然而就在此時,一位校尉忽然從地上躍起,毫不在意地丟掉手中的錦袍,并一把扯過內官,將對方重重扔到同僚身上,自己則借機沖到帳后,一把扼住了胡床上少年的脖子。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不少人都曉得,皇帝本人在武藝方面并沒什么出奇之處,此刻驟然間為人所制,只怕要大事不妙,那位校尉將人箍住后,果然就要下狠手,然而就在他正準備運力之時,忽然覺得腕上劇痛,同時腹部遭到了重擊,一時間再難聚力,不得不放松對手中人的桎梏,與此同時,許多盔甲俱全的將士從隱蔽處涌出,將他迅速制服。 “……!” 無人在意那位章校尉的想法,之前被扼住脖子的少年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退至一側,在沒有細紗遮擋的情況下,所有人都能清晰分辨出來,那不是溫晏然,而是一位身材相若的禁軍,對方為了彌補皇帝跟自己高度上的差距,在喬裝的時候還特地調整了坐姿。 就在那位校尉茫然失措之時,一個人在內衛的護衛下,從多寶槅后面緩緩走了出來,此人年紀雖小,神色間卻有一股肆意威嚴之態,正是溫晏然本人,她今天難得換下了被大周皇室成員無限偏愛的深色外袍,只穿了一件經常出現在無官爵人士身上的白衣。 溫晏然看了地上的校尉一眼,問燕小樓:“是那位章校尉么?” 燕小樓已然面黑如鐵,聽到天子垂詢,立時低頭回稟:“正是此人。”又伏地請罪,“微臣管束不利,使得賊人充斥于禁軍之中,請陛下責罰。” 溫晏然微微一笑:“也罷,那就罰卿家半年俸祿。” 昔日玄陽上師身后其實凝聚了一股相當強大的力量,信仰他的人里,不止包括了大量黔首與豪強,甚至還包括不少中樞一帶的官吏。 ——當然這也能夠理解,憑著溫晏然登基前糟糕的政局,確實容易讓對現狀失望的人,把期待投向玄學。 天子身邊親兵將那位章校尉死死按在地上,對方徒勞地掙扎了一段時間,被人在膝窩,腰腹上連續重重踹了幾腳,最后只得放棄,以雙手被縛的姿態,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地上。 皇帝的姿態已經令人無限畏懼,而更加讓章校尉心驚膽戰的是,直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餡! 溫晏然自然也不會提醒對方,她之所以心生懷疑,還是跟當日城外糧草遭遇劫掠一時有關。 那次由于禁軍方面早就有所準備,所以“劫匪”們的計劃不但沒有成功,還反過來被包圍擊破,事后為了防止消息泄露,為首者直接自盡,余下的人則沒拷問出什么有效情報——那些都是本地拿錢辦事的地痞游俠。 當時溫晏然就有些疑心,對方在建平的勢力明明如此深厚,卻只肯派些無足輕重的無賴去劫掠糧草,比起當真想要將糧草燒毀,反而更像是試探。 她當時便懷疑,叛軍留在禁軍外衛中內應猜到自己心生疑慮,故意以十萬石糧草為餌,想調他們出來,所以才刻意掩飾,沒有動用真正的力量。 溫晏然對后續的情況有兩種猜測,其一是內應在確認天子有所懷疑之時,就悄悄找個機會一走了之,其二則是留在原地,找尋機會,再搏一搏,看有沒有完成任務的機會。 她等了很久,一直沒發現外衛有什么大動靜,考慮到如今東地事態已經平息,建平的事情自然也該想法子收尾,既然對方不肯自己跳出來,溫晏然就令燕小樓仔細調查,也算是打草驚蛇之計。 計劃很成功,沒過多久,那位姓章的校尉就舉報了姓齊的校尉,而且證據齊全,溫晏然知曉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荊軻刺秦王的故事。 荊軻用樊於期的頭顱取信秦王并借機行刺的事情,與今日的場景何其相似?這也能解釋這些人在察覺自己暴露風險增大后,為什么不找機會跑路,而是繼續留在建州。 ——他們其實一直就沒有放棄報仇的計劃!只要燕小樓的手下出了行刺皇帝的事,無論跟他有沒有關系,他本人,甚至整個燕氏,都要有無數人頭落地。 奈何天子本人不但早有所料,并迅速計劃好了請君入甕的計策,如今還特地把釣魚的場地安排在了天桴宮,而不是更容易落人口舌的太啟宮,行動間滿是對燕小樓的維護之意。 溫晏然好奇:“足下已經是禁軍校尉,而東部如今已無回天之力,又為何非自尋死路不可?” 姓章的校尉盡可能昂起頭:“陛下無須多問,我固然受過大周俸祿,然而恩義有先有后,在下本一無名游俠,昔日若非上師憐憫,早就死在荒野,為野狗所食,今日自當以命相報!” ——其實燕小樓待下屬不壞,章校尉懷疑自己若是再不動手,只怕便不忍心為此事,這才一鼓作氣,在覺得成功率只有一半的情況下,猝然發動。 一位內官狠道:“足下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連累家人?” 姓章的校尉冷笑:“我若是還有家人,又怎么會淪落到與野狗爭食的地步?” 能習武,能讀書,長大后又成了游俠,足以證明這位姓章的校尉家中一開始并沒有貧困到難以活命的地步,然而對方會在短短時間內失去所有親眷,自己又險些身死,其中的緣故,自然不問可知。 溫晏然在接手皇位跟大周三百余年積攢下來的恩德威望時,也必定會繼承一定的負面資產。 姓章的校尉被暫時關入斜獄當中,由內廷這邊處置,禁軍則被派去搜查他的住所,尋找往來書信,以便后續清查潛在同黨。 建平的百姓對禁軍巡邏的場景十分熟悉,尤其是現在處于年節期間,街上常有盜賊出沒,很需要有人過來維護一下治安,可是今日所見的那些甲士們,哪怕不曾冒犯路人,行動那股難言的肅殺之氣卻依舊令人望而生畏。 皇帝本人固然沒有大肆宣揚禁軍外衛發生了什么,然而茲事體大,不少消息靈通的人,還是有所耳聞。 京中某些人家已經焦慮起來,官吏之間,私下有些接觸份屬常事,昔日玄陽上師還曾經被當做一個正經高人,不少人家也都與之接觸過,像董氏,當初更是直接把人請回家中居住,要是皇帝準備從章校尉家中搜查往來書信的話,恐怕會牽連不少人——旁的不提,連袁太傅家中下吏,都曾跟對方有過往來。 許多人都曉得,皇帝敏而多思,自繼位以來,漸漸攬權于一身,若是天子有意借此事清理建平,恐怕又得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禁軍這邊其實已經受到過皇帝囑咐,到底是過年期間,哪怕是在執行抄家拿人的任務,也別把狠辣果決的精神風貌展現得過于清晰,在行動時,也要注意盡量不要驚擾到城中居民。 年節時分,建平城內的燈火一直到深夜都不會熄滅,然而在這種歡樂的表象下,似乎有某種不安的氣息正在蠢蠢欲動,與此同時,袁言時等朝臣也收到了帖子:皇帝邀請他們前往太啟宮,去圍觀少府舉辦的儺舞表演。 池儀親自從少府的官吏中挑選身材修長,姿容美麗的年輕人充當引領儺舞的方相氏。戴著面具的方相氏,領著一群同樣漂亮的年輕人,在殿前燃著的巨大篝火前載歌載舞,同時不斷將安息香,藏書,艾草,沉香不斷拋入火中。 這個時代的人們對天人感應等玄學有著極深的迷信,在面對災禍時,很多人不是尋找科學的解決辦法,而是舉行祭祀,進行祈禱,希望災禍能自動離去。 溫晏然并不相信玄學,卻不得不承認,玄學的力量確實具有一定的感染性,那些在此圍觀的大臣們,似乎也逐漸被拉入到了某種奇異的氛圍當中。 烈火熊熊,火苗越竄越高,少府的樂人為儺舞進行伴奏,殿前的氣氛很是熱烈,非要說有什么遺憾的地方,那就是皇帝本人并不在場。 忽然間,跳著儺舞的人向外散開,一群甲士搬著一個木箱,走到了火堆邊上,然后將箱蓋打開。 箱子里滿滿都是書信。 方相氏已經拋完了手中的香料,然而此刻樂聲還沒有結束,表演儺舞的年輕人就開始將那些信件一把一把地拋入篝火當中,火舌舔舐著信紙,很快就連通上面的字跡一起,全然化作黑灰。 袁言時怔愣片刻,忽然露出恍然之色。 皇帝固然從那些內應家中抄到了書信,卻不曾開啟查看,而是直接付之一炬,讓京中大臣安心。 陛下有著包容寰宇的氣魄,哪里又將區區書信放在心上? 想到此處,袁言時在敬畏之余,又當真生出了些許慚愧。 篝火帶起的熱風流向四面,讓所有人都暖和起來,邊上的宋御史捋著胡須,瞇著眼睛呵呵笑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1,陛下今夜特地設庭燎于殿前,胸懷若此,又何愁天下不肯歸心!” 第123章 古代賢君曾以庭燎招攬賢才,天子如今這么做,目的雖然并不相同,但效果則是一樣的。 皇帝不是看不分明,而是將建平中的暗流看得明明白白,也不是沒有制約臣下的手段,而是將局勢全然掌控在自己手中后,還愿意放人一馬。 袁言時點頭,嘆息:“這便是厚德載物了。” 他以前曾經擔憂過皇帝威而少德,如今才發覺不過是自己多慮——像當今天子這樣才能與器量兩全之人,不管放在什么時候,都絕對會成為一代英主! * 此時此刻,沒有近距離觀看儺舞的溫晏然其實離篝火并不遠。 她正坐在一處平常被閑置的殿宇內,臨窗遠望,身邊是保護皇帝安全的內衛禁軍。 那姓章的校尉被提來此地,如今就跪在一旁。 這個校尉名字叫做章量,斜獄那邊細細審查,發覺這居然就是此人的真名,他之所以此前沒被發現有什么不對,其實就是因為所用身份真實無誤。 章量本人乃是中原出身的良家子,少年時因為缺乏出仕的機會,干脆做了游俠,結果有一回遇見了盜匪,因為臨危不懼,將賊人擊退,于是得到了一定的聲望,當地官吏想要舉薦章量到中營這邊,卻恰逢章量家中長輩去世,他因為守孝的緣故,沒能立刻進入禁軍,然后一等就等到了長興末年,天下板蕩,章量剩余親人紛紛因為饑餒而死,唯有他一人因為路過的玄陽子而活了下來,章量受人恩惠,自此開始為玄陽子奔走。 正因為章量除了報恩外別無所求,所以平時反而表現得任勞任怨,在經歷了禁軍叛亂跟北苑之事后,禁軍三衛接連篩了好幾批人下去,作為上官的燕小樓越是唯才是舉,他反而越是容易出頭。 溫晏然凝望著那些信件被燃燒后冒出的煙,遠處的火光在她黑色的眼睛里跳躍,因為只是暫待片刻的緣故,殿內燈燭并未點上太多,就算是身邊之人,也難看清天子的神色,只覺對方面上沒有明顯的喜怒之意。 章量啞著嗓子道:“雕蟲小技,果然瞞不過陛下。” 他既然準備好了要行刺,那不管是失敗還是成功,玄陽子下屬的身份都難以遮掩,所以留在家中的那些往來書信,雖然大部分都是真的,但也有不少魚目混珠之物,重點是虛虛實實,用各種信息迷惑朝廷的判斷,把水攪和得更渾一些,要是皇帝相信信中的內容,自斷臂膀,當然更好,否則哪怕只是在人心中留下跟刺,讓大周君臣不能和睦相處,也不算壞事。 不過皇帝此人能從劫糧一事中推測到現在的情況,那些計策,自然也迷惑不了對方的判斷。 章量忍不住道:“那些寫信之人里,也有真正心懷二意,與我等私下往來之輩,陛下就當真不想知道是誰?” 人很難抗拒自己的天性,有些人哪怕明知信件里藏了敵人的壞心,也會忍不住打開看看,而一旦打開,君主心中自然難免有些芥蒂,大臣也會因此戰戰兢兢,心生疑慮。 然而那些所有的攻心之策,如今都隨著火焰,被焚燒成灰。 溫晏然笑:“當真不想知道。” 就算那些人當真心懷二意,從長遠的角度看,于她也沒有什么妨礙。 溫晏然掃了眼地上的叛賊,囑咐左右:“將此人罰為官隸,明日便送到流波渠那邊,挖五年河溝。” 章量沉默片刻,道:“陛下還是殺了我罷。”昂起頭,“如果陛下放虎歸山,那猛虎終歸會去而復返。” 作為一名游俠,他既然活著,便不能放棄為玄陽子復仇之事,卻也感念燕小樓的提拔之情,不想繼續連累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