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劇透 第62節
內官也都眼熟這位陶老將軍,對方一越過中門線,直接被引入西雍宮側殿。 溫晏然今天用膳比平日略遲一些,看見陶駕過來,就給他賜了座位,讓對方一道入席。 “數日不見,陶卿精神更見旺盛。” 陶駕微微躬身,他是武將世家出身,在言辭上比文官略差,硬生生將快要出口的“陛下長高了”給咽回去,換做:“陛下愈發英姿瑰偉,實乃社稷之幸。” 溫晏然微微一笑,倒也沒有深究臣子說話時的生硬處。 陶駕是先帝時期留下的老臣,昔年也曾參加過宮廷宴會,兩廂對比,自然明白當今天子確實如傳言的那樣,完全不好珍饌——他當然不清楚,比起一定要吃好喝好的厲帝,溫晏然對大周連各類香料都不齊全的美食業,已經處于“沒救了,愛咋咋地”的半放棄狀態。 除了不再使用珍稀食材外,當今天子的口味也跟先帝不同,陶駕嘗了嘗味道,發現許多菜肴都帶著芝麻的香氣——比起昂貴的動物油,天子似乎更喜愛植物油,少府一直用心體察君王的喜好,現在做飯時更多地將油放在釜中,加熱至高溫,然后把菜快炒而出。 除了炒菜之外,宴席上還有一道燉煮的鵪鶉——昔年悼帝在位時就很喜歡飼養雞跟鵪鶉,主要目的是為了看它們比斗,溫晏然登基后,也有人效仿舊例,進獻鵪鶉,結果那些小鳥直接變成了宴席上的加菜,他們用心揣度了一番天子的圣意后,總覺得是某種無聲警告,當下十分從心地約束了下家人,建平內的奢靡風氣也因此收緊。 ——溫晏然事后得知這個消息時還有些茫然,她穿越前的閱讀面并不足以支持她對古人的娛樂項目有什么深入了解,如果沒人加以提點的話,溫晏然還當真不知道鵪鶉還有當做食物以外的其它用途…… 天子用飯畢,陶駕也立刻停下了筷子,宮人手捧銅盆,讓君主用溫水凈收,邊上的木盤中則盛放著加了香料的澡豆跟棉巾。 昔年厲帝雖然不擅長賺錢,卻很擅長通過花錢來拉動內需,擦拭水漬時只肯用絲帛,而當今天子繼位后,則通通改為了棉布。 溫晏然倒也知道宮中舊例,作為未來的昏君預備役,她自然不想在日常用度上過于節省,只是有點納悶,自己以前那些同行就沒發現,比起棉布來,絲帛在吸水性上雖然不錯,但厚度上實在有點過于單薄了嗎? 至于那個叫做澡豆的東西,據說還是天子親自賜名的新物件,本來宮中用來凈手的多是米湯或者皂角,數月之前,少府為了迎奉皇帝,在豆面里加了香料跟皂角,制作出了澡豆,如今也向外發售,成了一個新的收入來源。 少府令侯鎖也聽過外面的傳聞,卻有苦沒處說——此物當真不是少府這邊的新發現,這東西之所以能出現在宮中,完全是皇帝有次洗手的時候,順便吩咐了內室一句,讓人把澡豆給拿過來。 回稟天子“宮中沒有此物”顯然與少府的職業要求不符合,作為一群專業奉承皇帝數百年的內官,他們只能告訴皇帝“有”或者“可以有”,事后侯鎖調來了少府所轄的出色匠人,仔細研究——從字面意思上看,澡豆一物顯然跟洗漱有關,至于材料,則多半取自于豆,然而豆子本身又如何能用來洗手?想來是加了些旁的東西在里頭。 少府用心研究,總算把澡豆做出,侯鎖一開始還不明白天子為什么要讓他們炮制此類有些奢侈的事物,經過市監那邊兩位監丞的提醒,才意識到,澡豆一物制作程序固然簡便,但因為頗為新奇,又算是宮中事物,所以在外面也能賣上高價,對開銷甚大的府庫而言,也算是一種補益。 侯鎖事后有些心驚,當今天子年紀雖小,但心思縝密,事事都能想在旁人前頭,隨口一言就能幫助他們解決賬目問題,他一開始是畏懼天子威儀,不敢不聽命行事,如今則在原本的畏懼之余,更多了不少敬意,外朝那些臣子或許不知,但他們這些內官卻都明白,新帝登基以來,當真是勤勉為政,夙夜匪懈。 ——他本是擔心皇帝疑心重,而且心狠手辣,自己這些舊臣難以善終,如今卻更擔憂天子日日煎熬心血,不注意保養身體,難得高壽。 杯盤都被撤下,溫晏然一面擦手,一面隨意道:“陶卿,盧嘉城已經被攻克。” 陶駕也是沙場宿將,聽到這個消息后依舊大為震動:“臣記得陛下當日只派了兩千兵卒給師將軍……” 要不是清楚師諸和為人的性格,陶駕幾乎都要懷疑對方是為了攬功所以謊報軍情。 先帝當日也派兵打過仗,還曾創下過派了十萬大軍圍攻西夷五千守軍,結果被對方輕易擊退的壯舉。 這個結果其實并不罕見,兵法有云“十倍圍之”,攻城的一方必須有兵力上的巨大優勢,但若是糧草不繼,或者守城將領表現出色的話,被擊退也是常事,可是先帝卻不明白這個道理,當場震怒,后面又是一通臨陣換將的拉后腿cao作,讓本來的敗退徹底變成了潰退,最后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撤到了上興關之內,若非還有地利之險作為依仗,那些敗軍直接倒卷至建州也并非沒有可能,反倒是新帝此番作為,當真是足以載入軍書史冊了。 陶駕習慣性地開始分析:“既然如今書信已至建平,那師小將軍進城的時日應該是在五日以前……” 溫晏然打斷:“此刻書信尚未傳來,陶卿還要再等兩日才能瞧見,至于進城的日子,大約是在前天。” 隨著個人威信的提升,溫晏然已經完全不需要為自己能得知異地消息尋找借口——都是成熟的大臣,他們完全能自己忽悠自己。 陶駕果然沒有任何疑問,只道:“希望師小將軍能夠守住。” 溫晏然站起身,從上首走下,她玄色深衣的下擺像是流淌的夜色那樣,輕輕拂在磚石之上,而已經做到朝堂武官之首的陶將軍則起身垂首而立,一直等天子走過自己之后,才落后半步,謹慎地跟隨在君王的身后。 溫晏然的習慣,用飯后不會立刻就坐,她在宮苑中散步消食,順便與陶駕討論東部的軍情。 “師小將軍他們能進入盧嘉城,倒也不是強攻,而是趁著城內精銳被騙出城外時,設計將之取下。” 陶駕:“既然如此,叛軍主力應當沒有損傷太多,對方回援之后,若是全力攻城,趁著盧嘉城內人心未穩的時刻,說不定能夠重新攻下。” 溫晏然微微點頭,笑:“陶將軍所言不差,不過那些叛軍若是以為自己腹背受敵,只怕便不會大膽進犯。” 她當日提示過任飛鴻,讓他們可以留著幾家鄔堡不動手,并加以挑撥,這樣一來,叛軍無法確認那些人的立場,行動時就會有所猶疑,師諸和等人便能從容行事。 “那些賊人或者也可固守于山寨當中,寫信求援,然后等于援軍集合后,再發動攻勢。” 陶駕道:“只盼咱們的人馬能比他們更快一些。” 叛軍可以求援,師諸和等人也可以求援,溫晏然既然早知東部有不臣之心,自然有所布置,建州中營那邊的兵馬一直沒有解散,只要一聲令下,就能集體趕赴蘭康郡。 在陶駕看來,盧嘉城一地的勝機,完全取決于哪邊援軍快一些過來。 夕陽西沉,夜色如沉降的輕紗那樣,一重又一重地披落下來,宮道兩側的石燈中早已點上了火,橘色的光芒照亮了地上的石階,夜風拂面,蒼術的香氣從中徐徐散逸。 兩側的內侍提著宮燈,蜜蠟的燭芯上凝聚著一團團沉靜柔和的火光。 這時節秋菊已經凋謝,梅花卻還未開。 鳥蟲悄然,天上的月光映著地下的燈光,交錯的樹影輕輕投在少年君主的衣擺之上。 天子笑了一笑:“其實他們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就是帶兵回身攻擊建平的方向,拖住朕派去盧嘉城的援軍,再由東部另外派兵馬奪下盧嘉城。” 陶駕思忖:“那些人真要能狠得下心……” 天子負手:“若是東部盡在有心人掌握之中,如此行事,又如何不可?此戰之后,東地人心向背,可以一試而出。” 陶駕聞言,走到天子前方,面朝君主,躬身而拜:“臣陶駕,愿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第99章 盧嘉城外。 甘維起碼有一個消息沒有說錯,就是葛氏姐弟名義上雖然分家,實則依舊是一體,如今統領那些山賊的就是葛氏家主葛璞,光看外表,她倒很像世家出身——最早,葛氏的長輩也是希望把孩子按照主流的方向教導,這樣一來,等葛璞成年后,才好在朝中混個一官半職。 身為一族之長,若是葛璞當初留守于府邸中,外人或許沒那么容易攻入盧嘉城,只可惜為了維護軍隊陣勢,她當日也隨兵而出,負責督管后軍,防備大股逃兵出現。 葛羽道:“甘氏那邊,依舊堅持自己不曾背叛我等,卻不肯為咱們打開鄔堡的大門。” 現在隨著他們駐扎在城外的“山匪”里頭,也有不少是甘氏的人馬,還有對方族中的幾個年輕人,在得知甘氏背叛,盧嘉城易主后,葛羽當即將人拿下幽禁起來,卻又不曉得到底該殺還是不該殺。 ——就像甘氏不敢放他們進鄔堡一樣,他們也不敢把后背交給對方。 葛羽:“若是現下攻城,便得防備著甘氏忽施暗算,不若先將鄔堡攻破……” 話未說完,葛璞便抬手一鞭,直接將人抽到了馬背下頭。 葛璞盯著對方,嗤笑一聲:“你這主意,盧嘉城里那位師將軍就算再如何聰明,怕也想象不到。” 葛羽惶恐地垂下頭,縱然是他,也能聽懂家主此言并非夸獎自己聰明,而是諷刺自己愚蠢。 葛璞慢慢道:“咱們現在若是攻打甘氏鄔堡,不過損耗己力而已,還未必能攻打得下,旁人高不高興,我暫且不知,但那位師將軍一定高興極了。”看了眼族弟,冷道,“當日叔父送你去張氏讀書,羽弟果然十分用心。” 為了讓族中孩子們能夠一個合適的出身,葛家長輩早早就托了各種關系,送家里的小輩們去士人門下讀書,其中葛羽運氣不錯,拜在北地張氏門下,還接受過如今非常受溫鴻看中的那位幕僚張并山的指點。 ——葛璞自然不知道,張并山此人在評論區的外號是“料事如神”,經常會籌謀一些“一通cao作猛如虎,一看輸出不到五”的神奇計劃,葛羽能有如今的表現,往日跟著張并山學習的時候,顯然十分用心。 葛羽猶豫半晌,還是諫言:“若是此刻率兵攻打甘氏鄔堡,那位師將軍知道后,說不定便會出兵偷襲咱們后方,只要他們的兵馬有膽子離開城池,咱們就可以圍而殲之。”抬頭看著族長,語氣懇切,“事已至此,外頭情況難道還能更壞嗎?索性行險計,以佯攻誘敵!” 葛璞低頭,看了看地上的葛羽。 正常來說,葛璞是不愿意接受這么愚蠢的計策的,不過此計出乎她到的意料,那多半也不在敵人的預料之內,作為一個普通豪強,她實在很難得到真正有本事之人的投效,相比起來,葛羽已經能算是矮個子里的將軍了,便干脆依言行事,親自帶兵去攻打甘氏鄔堡。 甘氏那邊在曉得盧嘉城易主后,就一直有所提防,雖然葛璞等人是趁夜來攻,依舊沒過分慌亂,他們沒有回應城外的喊話,派遣弓箭手在城頭堅守,又把熱油一桶一桶地順著城墻潑下,免得敵人攀登上來。 鄔堡內私兵數量并不多,但只要不曾被騙開堡門,憑著高墻與深壕,便能堅持一段時間。 盧嘉城那邊守城的將士也看見城外有火光,大軍夜間行動,自然需要火把照明,從上方望過去,當真如一條黃龍在地上蜿蜒而行。 將士們將消息緊急上報至縣衙當中,任飛鴻頗為納悶:“將軍除了不曾攻打甘氏之外,是否還派了內間過去挑撥?” 不然也沒法解釋,那兩家怎么突然就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 在任飛鴻看來,甘氏的立場雖然有些可疑,但對于葛氏叛賊而言,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并非是立刻就需要鏟除的主要矛盾,換做她過去當幕僚,多半得會建議主將立刻發動強攻。 師諸和搖頭,同樣十分不解:“師某出身于建州,之后又在北地任職,出仕時間尚短,所能依仗的,不過是陛下委派的精壯士卒而已,哪里有能耐在蘭康郡安插人手。” 大周官吏,想要有點屬于自己的人脈根基,多半也得外放過一任地方主官才行。 陳明分析:“莫非是那群‘山匪’里有人想要棄暗投明,才出言挑撥,讓主將做出有利于我等的決策?” 數人議論不休,但結論都挺一致——不管敵方的目的是什么,他們都堅守不出。 師諸和手上的兵卒的確不多,而且剛剛攻下盧嘉城,城內人心浮動,若是派出去的騎兵少了,自然起不到偷襲的效果,派出去的人多了,又很容易被截斷后路。 師諸和道:“不過對方軍中若是有出色人才,光憑此事,就能看出咱們兵力空虛。” 任飛鴻:“便是沒有出色人才,也一樣曉得咱們兵力空虛。”笑,“可惜你我都沒有天子那樣的能耐,否則一番疑兵之計下來,就足夠他們膽戰心驚。” 外間天色微亮。 強攻了一晚上卻沒能將鄔堡攻下,最終不得不退兵的葛璞又握緊了馬鞭,她表情冷硬,手臂抬了又放,放了又抬,一時間不知道該抽誰才合適。 ——自己明明曉得葛羽不靠譜,之前怎么就誤信了對方的鬼話? 跟現代社會不同,這個時代的消息傳遞非常混亂繁雜,作為一軍主將,被邊上人忽悠著做出錯誤決策其實是很普遍的事情,尤其是葛璞的幕僚們各執己見,乍聽上去往往誰都有點道理,等執行起來,又很容易出現各種不靠譜意外。 葛羽跪在地上,一言不敢發。 葛璞道:“此刻軍心已然浮動,而且錯失了攻城良機……” 她一面說,一面狠狠用眼神剜了地上的族弟兩眼。 葛璞也意識到了,她不該攻打甘氏鄔堡,而應該強攻盧嘉城才對,就算防著后者偷襲,不能全力強攻,也沒必要主次不分,先對鄔堡下手。 葛氏這邊的情況本來就已然十分危急,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東部那邊居然派了輕騎過來傳訊,對葛氏他們嚴加斥責。 葛璞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切齒怒罵:“那些人竟敢如此!” 師諸和等人攜帶的兵卒不多,卻偏偏占據了兵力是自己十倍以上的盧嘉城,換了誰過來,也都得懷疑是不是葛氏這邊起了二心,故意將城池拱手讓給敵人。 就像葛氏這邊無法再信任甘氏的立場一樣,東部腹地那邊也開始懷疑他們的立場了。 葛璞心中苦澀,換做她是典無惡身邊的幕僚,看到偌大一個盧嘉城,在數日內就輕輕松松就被敵人奪取,也得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開城納官軍入內了。 “事已至此,唯有一種方式能夠證明我等忠誠。” 葛璞果斷道:“立刻帶兵往西,伏擊建平援軍。” 建平那邊不管是猜測盧嘉城本地出了問題,還是覺得師諸和帶兵謀反,事后必定都會派人過來平叛,然而葛璞等人卻以為,己方有一個信息上的優勢,那就是建平援軍并不清楚盧嘉城的真實情況,他們完全可以假裝自己是本地大戶組織起來反抗叛賊的民兵,等騙得來人信任后,再找準機會,給援軍來一記背刺,以此證明自己的忠臣。 葛羽小心:“甘氏那邊……” 葛璞閉了閉眼,思緒倒是清楚了一些:“如今且不必多加理會,想來他們就算有意投效師賊,也未必會為那些人豁命效力,臨走之前,派人以言語惑之即可。” 果然,甘氏得到消息后,也沒有繼續跟葛氏對峙的想法,有人站在鄔堡城墻上,向外高聲道:“我等本不欲與葛君刀兵相見,只是葛君如此見疑,又率先揮兵強攻,甘氏實在不敢開門相迎,只盼葛君此去馬到功成。” 葛璞也單獨騎馬而出,道:“只要甘老按兵不動,等下次相見時,你我自能再續同僚之情。” 為了安撫甘氏之心,葛璞在離開前,特地把私兵里混雜那些甘氏族人丟下,鄔堡那邊確認過外頭人的身份,又看著葛氏的兵馬遠去,才放下吊籃,把人吊上了城頭。 一個面色憔悴的年輕人還沒從吊籃中走出來,便開口急道:“趕快替我通稟,我要拜見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