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劇透 第44節
他看似在為王游說話,然而其余賓客聽到“失敗”跟“轉圜”的字句后,又忍不住鼓噪起來。 王游默然片刻,肅然道:“那諸位有何想法。” 黎氏的一位長輩起身道:“事已至此,不若效法烏流部,就地割據稱王。” 王游默然不應,旁人見她如此,面上的不滿之色愈發濃郁,邊上的王田一時激動,一時驚懼,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扶何汸笑著打了個圓場:“是否割據稱王可以慢慢再議,如今大軍已至上興關,咱們最該顧慮的,是如何打好這一仗?” 因為扶何氏從來不跟旁人交惡,黎氏跟勞氏也都給了他一個面子,問:“不知扶何校尉有何高見?” 扶何汸:“臺州一向以刺史為首,此次交戰,自然也是由刺史打頭。” 他這句話的道理不錯,然而在場賓客卻少有人愿意出聲附議。 王游在心中冷笑,其實事情如此倉促,臺州根本來不及重新選出一位統領,最后只能依照往日慣例,以她為首,那些人遲遲不應,不過是想自抬身價,從中牟利而已。 果然,扶何汸一番苦勸后,其余大族的首領也都勉強答允下來,不過也提出要求,此次出兵,另外幾家雖然愿意提供糧草跟兵卒,卻也都要自領一部兵馬,這樣一來,就算王游跟建平那邊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他們也能加以制衡。 事情議定后,黎氏首領便率先起身,扔下滿案還未動過的酒菜,簡單一拱手便告辭離去,其人之后,勞氏,都氏也都紛紛道別,唯有扶何汸留到了最后。 扶何汸微微欠身,客客氣氣道:“在下有一言想要說與刺史。” 王游目光在對方身上掃過,道:“扶何校尉請說。” 扶何汸:“建平蓄謀已久,如今臺州想要打贏這一仗,就必然要團結一心,此戰關鍵都在刺史一人身上,還望刺史顧全大局,暫且忍耐。” 王游聞言,面色好了一些——在臺州這些西夷首領里頭,扶何汸是最像中原人的一個,他一向表現得謙遜恭謹,很少與人相爭,如今也只求在后方督管糧草等細務,并不非要親自領兵上前爭功。 第69章 夜幕低垂,上興關所在的武安城的宵禁比往日提前了半個時辰,官衙內外都站了守衛,力求將此地把守得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后衙中,池儀親自掌燈,安靜地侍立在天子身側。 按大周制度,各級官衙房舍皆有一定制度,武安城這邊的屋子與西雍宮相比,自然算得上狹小,溫晏然坐在木榻上,手邊放著一架案幾,而擺在案幾上的,是一摞奏折,幾本書,還有一張臺州的粗略輿圖。 ——穿越以來,因為太啟宮那邊的建筑跟家具都走的是朗闊風格,溫晏然已經習慣了把所有東西都攤開來擺放,如今出差在外,她的工作區頓時就顯得擁擠了起來…… 溫晏然用朱筆在扶何氏的地盤上畫了一個圓圈,片刻后笑道:“王游已老,黎氏跟勞氏不過是占山為王的地匪格局,倒是扶何氏……” 雖然天子并沒有把話說完,池儀卻明白皇帝言下之意,能否長久治理一地,看的不是打仗的能力,而是理政的水平。 雖然黎氏更強橫,勞氏更溫和,但兩個家族的主要人物都十分貪圖個人享受,所作所為謀求的也只是眼前之利,對臺州的未來發展并沒有明確的規劃,至于王游,她倒當真有治理一地的能力,而且也正因為有她在,臺州這些年來才能保持住基本的穩定,然而其人已然老朽,家族后輩又沒有像崔氏那樣能撐得起門楣的優秀人物,漸漸也沒了往日的風范。 與這三家相比,唯獨扶何氏值得顧慮。 扶何汸性情謙遜恭謹,對內對外都態度溫和,此人要是士族出身的話,如今約莫已經刷了一個禮賢下士的名望在身上了。 溫晏然:“扶何氏根基最淺,他想要掌控臺州,要么是攜戰勝之威,以勢壓服旁人,要么是等旁人勢力消耗,自己再乘機崛起……”笑了一笑,將手中文書放下,“且看此人能為格局如何。”又對身邊內官道,“打開屋子,通一通氣。” 她現在一改往日在太啟宮那邊的生活習慣,對熏香高標準嚴要求了起來——丹州跟臺州相鄰,氣候也挺潮濕,基本每天都需要用氣息刺鼻的草藥驅蟲,如果溫晏然不想走到哪都一身艾草樟腦的氣息的話,就需要用香料緩和衣袍上的氣味,宮人還不好選用水果來熏,因為果香也挺招蟲…… 溫晏然想,自己出發前,一堆大臣跪地力薦,想要阻止皇帝外出,現在回想,對方如果把阻止的理由從“動搖國本”改成“丹州衣食住行比建平要差得遠”,指不定就真能讓自己心生猶豫…… 張絡親自將窗戶打開,細細的雨絲被東南風吹成了斜線,飄了進來,溫度雖然不算低,卻有種令人難耐的潮氣,池儀揀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給天子披上。 溫晏然走到窗前:“雨是什么時候下的?” 張絡躬身回稟:“從未時起便下了雨,一直到現在。” 溫晏然將手掌平伸,感受著雨絲落在掌心中,笑:“這雨雖然不大,卻一直不停,陸侯在雜記里說得不錯,丹州的氣候與臺州相似,天氣比中原更濕熱些。” 許是因為自出生以來便很少外出的緣故,天子對各地的雜記一向頗感興趣,這段日子還接巡幸之便,找了不少本地人來詢問氣候風俗,并與陸良承書中所寫內容一一對照來看。 溫晏然忽然想到一事,問:“阿絡,朕要的那批白礬送來了沒?” 白礬就是明礬,跟雄黃一樣,都是古代常用的濾水之物,考慮到此地潮濕多蟲,兵卒們在外頭也不是什么時候都有條件把水燒開飲用,未免大軍折戟在水土不服一瀉千里上頭,溫晏然在出發前就稍帶了一批,等抵達上興關后,擔心不夠用,又讓少府那邊調了一批過來。 ——之所以是讓少府調而不是讓戶部調,主要是因為此事在先帝時期就一向由少府負責,當然厲帝收集各類化學用品的本意與溫晏然不同,主要是為了煉丹…… 池儀回稟:“今日還未收到消息,少府那邊運送東西總是麻煩些,大約得過兩日才能到。” 溫晏然也不在意,她打開面板看了一眼,當前士氣顯示為“62 10(職業加成)”,昨天則是“59 10(職業加成)”。 在大軍駐扎下來后,個位數的士氣降低都在正常范圍之內,今天之所以能重新漲回來,大約也是因為陶駕鐘知微等將領天天用心巡營,軍中府中都嚴加戒備,又擾亂軍心者不論身份高低,全都立斬不赦——隨行的輜重里,油糧木料等易燃物太多,哪怕近日時常有雨,也得防著起火。 第70章 外頭傳來打更聲,池儀輕聲道:“陛下,該就寢了。” 溫晏然點頭,邊上內侍過來將木案上的書卷等物收起,并移開燈燭。 “陶荊此刻應該已經到來安好幾日了,你們替朕給鐘卿帶一句話,督促后方物資運送,陶將軍那邊,也可以動身了。” 來安城位于臺州與丹州兩地的交界之處,具有特別的戰略意義,陶荊提前帶著前軍過去駐守并修建營房,其隨行兵將中多有陶駕的舊部,在這個時代,很多武官職位的傳承都依靠血緣,他是陶駕的親子,就算此前未曾統過兵,在這支隊伍中,也天然具有一定的威望。 池儀跟張絡都在天子身側侍奉,自然知道來安那邊還沒書信傳來,不過他們素服天子料事之能,既然陛下說人已經到了,那便是到了。 溫晏然不清楚身邊內官們的想法,對她而言,了解前軍的動向其實沒有任何困難,從穿越以來大部分時間都像極了花架子的游戲系統總算支棱了一下,將己方軍隊動向清晰地顯示在了[戰爭沙盤]上頭…… 一刻之后。 還在營中值守的鐘知微聽完天子的話,目中泛起一絲了然之色。 身側的軍司馬有些不解,鐘知微解釋了一句:“陛下曾與陶老將軍談過西夷之事,對此地情形頗為了解,陶荊雖然行軍極快,但王刺史也是老謀深算之人,加上來安位置要緊,此刻陶少將軍雖然已經抵達來安,但多半是無法入城,只能在城外駐扎,是以我們要多運些物資過去,以便就地建造營盤。” * 來安城外的軍營當中。 “王刺史不愧是當年名震臺州的虎威將軍。” 說話的人是陶荊,而虎威將軍則是王游當年趁著臺州土人叛亂時自表的名號。 陶荊確實沒能進入來安城——臺州四族雖然因為內訌而互相攻訐,但王游到底是個果斷的人,在知道建平大軍駐扎在上興關的時候,就直接派隊伍占了來安,如今陶荊只能先在城外駐扎下來,還好臺州內部不太穩當,他可以從容建造軍營。 因為家道中落的緣故,陶荊雖然出身武官世家,性情倒很是沉穩,他吸取了長輩昔年的教訓,力求穩扎穩打,尤其現在還是異地作戰,他每往臺州前行一段距離,都會留下一定人手來建造軍營,力求部隊前后間可以彼此呼應。 隨從的將官對于陶荊的做法其實頗有異議,甚至有人覺得陶氏父子是被王游嚇破了膽子,畢竟陶荊若是不那么求穩的話,說不定能在臺州方面反應過來之前,先一步進入來安城,為此陶荊還特地斬了一個軍司馬,才安定了軍心。 駐扎下來后,陶荊第一時間派人給上興關那邊送了信。 下屬過來請命:“少將軍,我等接下來應當如何?” 陶荊回答:“現在就加強戒備,修整營盤,然后靜待我父到來。”又道,“爾等無須多慮,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論。” 天子到底極具威信,既然陶荊說了是陛下的想法,旁人無論心中態度如何,都一定會表示支持。 陶駕來得也很快,其實陶荊的信還未送到上興時,他便被已經通過[戰爭沙盤]了解了前線情況的溫晏然派出,之前陶荊在沿途各處設點,雖然拖慢了自己的速度,卻方便了后來人行軍,陶駕不用管輜重等細務,僅僅三日后,帶了一千騎兵抵達,在來之前的一晚上還特地休養過了精神。 他年近五旬,按照大周的標準,屬于絕對的高齡人士,旁人也都能理解為什么陶駕會來臺州——若是此次不能翻身,他便再沒有洗刷恥辱的機會了。 陶駕帶兵抵達后,第一時間便召軍中所有中層以上的將官過來議事。 他們此次前來,名義上是讓臺州就本地大族意圖謀反之事給個說法,但兩邊都心知肚明,西夷大族不可能把自家首領送入朝中請罪,這只是一個開戰的借口而已,如今臺州那邊遲遲沒有回應,又拒絕了朝廷軍隊入駐來安城,兩邊可以算是正式撕破了臉皮。 一位軍中文書道:“下官有些憂慮,臺州城池易守難攻,若是王游龜縮不出,我等應當如何?” 此人顧慮的十分合理,來安這邊的后勤可以依靠臺州腹地,而他們的糧草則需要從上興關以東遙遙運來,雖然國力尚且能夠支撐,但長久拖延下去,總歸于朝廷有所妨礙,再加上皇帝本人都來了上興關督戰,若是他們遲遲無法取得戰果,那也實在不好向朝廷交待。 陶駕笑:“其實對王游而言,據城池固守乃是上策,可是以臺州如今的情勢,她若想維持往日威信,就非得出戰不可。” 軍中文書愣了一下,方才贊嘆道:“陛下圣明。” 她現在愈發明白,為什么在動手之前,天子會派使者去臺州給王田封官。 只要其他大族對王氏的立場心存疑慮,就必然會明里暗里施加壓力,讓王游無法選擇固守,必須主動出擊。 陶駕抬起頭,看向前方,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臺州,回到了這個曾經給家族帶來戰敗之恥的地方,他銳利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營帳跟城墻,直接落在了某位老對手身上: “明天把我的旗幟打出來,告訴王游,大周天子已經派她的將軍過來了。” 就在陶駕抵達軍營的同時,王游也到了來安城。 她雖然已經老了,目光卻依舊具備那種令人膽寒的氣勢,騎上戰馬后,當年那個名震臺州的將軍似乎又一次回到了軍隊當中,許多西地老將僅僅是看見了她穿著盔甲的身影,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然而王游的心情卻并不輕松。 她能事實上占據臺州多年,第一是靠領軍之能,第二是靠理政之能,兩者相輔相成,若非貪暴過甚,其實便足以被稱為能臣名將了,作為一個有勇有謀的老資歷刺史,她當然能看出現在的局勢更適合在本地固守,到底是異地作戰,能否適應還未可知,拖到士氣低落時再動手,便可以事半功倍。 然而黎氏等大族卻一直在催促王游動手,而且此次統兵與往常不同,各家都各自派人出來領兵,如今只是表面上服從自己的調遣而已,王游需要一場勝仗來重新奠定自己權威,這樣一來,不管是割據自立,還是與建平洽談,都算是有了本錢。 就在此時,一位親兵過來回報:“將軍,外頭外頭的旗幟換了!” 王游瞇了瞇眼,走到城墻上往外看,果然,對方營帳中的旗幟已經變成了“大周前鋒建軍陶”。 或許是因為日漸西移,晚霞如火,王游的眼睛里,此刻也泛起了燃燒過的灰燼一樣的冷意。 她用力一揮手,來安城墻上旗幟,也變成了“虎威將軍王”。 王游知道陶駕來了,她也要讓對方明白,自己當年能讓他慘敗一次,今日就能讓他慘敗第二回! * 建平前軍的軍營中。 陶駕今日雖然讓士兵們按點生火造飯,卻讓他們提前就寢。 “王游乃是豪暴之輩,一旦動兵,必然迅若雷霆,她在城內,我輩在城外,需要防備對手晨起襲營。” 他們現在固然已經建造好了營盤,但軍營的防守能力還是不如城池,王游乃是善于用兵之人,陶駕認為,有六成可能,對方會在清晨時分發動攻擊。 作為老對手,他對王游的判斷十分精準。 卯時不到,也就是早上六點之前,打著“虎威將軍王”旗幟的軍隊,從來安城中如洪流一般涌出。 大地因馬蹄聲而震動,嘹亮的號角聲響徹云霄。 來安位于兩州交界處,地勢僅僅是相對開闊,在這里戰斗,依舊是西夷的本地馬匹更有優勢,但陶駕這邊卻也絲毫不懼——禁軍的鐵騎營雖然只有三千人,但少府那邊打造的馬掌卻并非只能裝備三千匹戰馬,臺州一帶山石太多,為了防止馬蹄磨損,前軍的戰馬都被提前打上了鐵掌,騎兵們騎在馬上,以雁形陣之勢沖向敵軍,打頭之人,正是前鋒將軍陶駕。 王游同樣也不肯落于人后,在發現建平大軍沖上來的勢頭比預料中的更加兇猛后,她的血性反倒因此激發,王游一馬當先,手中提著一柄大戟,向前重重橫掃,戟頭卡住敵軍騎士的兵器,王游借著前沖之勢,大喝一聲,竟將來人自馬背上生生拖下,然后踐踏而死。 被編入前鋒的建平將士也算精兵,然而在面對王游之時,卻沒有人是她一合之敵,陶駕見狀,直接提著長柄大刀迎上了對方,刀戟撞在一起,碰撞出了雷霆般的巨響,銀光爍爍間,兩人連過數十招,兵刃相擊聲頻率異常密集地響起,在外人聽來,竟然連成了一聲。 臺州氣候潮濕,天空中有細細的雨絲飄下,然而還未靠近雙方,就被刀戟上的氣勁所震飛。 陶駕感覺自己面頰潮濕,卻不知是水還是血,此時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王游,而王游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人,兩人各有親兵作為援護,竟在戰場中心,進行了一場充滿原始野蠻氣息的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