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劇透 第7節
溫晏然微微頷首,看起來十分贊同袁言時的說法。 在她看來,袁言時此人是希望將自己培養成一個端方持重的皇帝,行事循禮的皇帝,雖然兩方的目標存在難以彌合的差距,但短時間內卻有著彼此合作的可能性,溫晏然聽對方的言下之意,顯然是希望自己短時間內別再有什么大動作。 都說一個人的位置決定了看問題的角度,溫晏然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在她看來,這些經史子集中推崇的道德觀念,本身也包含著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案,就像袁言時現在說的那個“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作為剛剛接任皇位的年輕人,她缺乏威信與根基,讓各個機構沿用之前的辦公方式,有助于朝廷平穩度過新舊交替的動蕩階段,也便于自己快速上手,等建立了一定的威信,并收攏了足夠多的可用人手后,才慢慢施展計劃也不遲。 換而言之,就是對于自己暫且把握不住的事情,溫晏然才會循舊,但她卻絕不打算讓舊人舊事絆住自己的手腳。 袁言時看皇帝態度謙和,面上也出現了一些笑意,等講完今天的內容,又問:“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那些叛逆的禁軍?” 第10章 在將季躍等人拿下后,溫晏然就知道事后一定會有人來詢問自己處置方案,她才剛剛登基,一舉一動都會影響自己在朝臣心中的評價——溫晏然日常會見大臣時,能感到那種隱約的被估量感,內心不自禁的浮現出些許躍躍欲試之意。 ——充滿挑戰的環境,難免激發出人類的戰意。 季躍等人犯上作亂,被拿下時正處于謀反進行時,這歷朝歷代都屬于不赦之罪,不但首惡要遭殃,而且一定會殃及家族,基本已經沒有從嚴的余地,溫晏然想,袁言時此問,答案只有兩個,要么按律處置,要么從寬發落,其中前者屬于正常流程,后者才有討論的空間。 溫晏然目光微動,旋即笑道:“那不知太傅以為該當如何?” 袁太傅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他之所以開口詢問,是想揣測小皇帝的想法,卻不料小皇帝直接把問題拋了回來。 雖然原先的意圖沒能實現,但袁言時覺得,溫晏然在做決定之前,選擇先問問自己的意思,顯然大有倚重之意,內心感到一絲快慰,當下答道:“雖然季躍等人犯上作亂一事證據確鑿,也該先審問清楚,再按律處置。” 袁言時一面回答,一面打量皇帝的神情——溫晏然微微頷首,似乎對袁太傅的話并無異議。 剛剛接觸朝政的溫晏然能注意到的事情,身為輔政大臣的袁言時自然也能注意到,此案事實清楚,季躍本人在遭遇了溫晏然的打擊后,更是放棄了掙扎,有問必答地把所有事情給交待清楚,大理寺那邊能以最快速度結束審判,進入最終判決階段。 在袁言時狀似無意地打量溫晏然時,溫晏然正光明正大地打量著面前的輔政大臣。 除了評論區的劇透外,溫晏然也從其他人那里了解過有關袁太傅的訊息,知道對方名聲不錯——先帝生前性情殘暴,晚年更是擅殺了不少大臣,袁太傅因為受先帝信重,能勸誡的都會勸誡一二,也頗受朝臣擁護,若不是先帝末年時突然爆發了一波,前朝后宮都遭到大肆清洗,上千人頭齊齊落地,袁太傅的威望還會更重。 袁太傅忖度,溫晏然年紀不大,而年輕人往往性格沖動,會將喜惡明顯地表現出來,他之前還以為九皇女被關得太久,有些懦弱,但從對方數日前靈前殺兄之事就能看出來,此人也是個鋒芒畢露的性子,既然如此,多半是想從嚴處置叛軍,以此威懾朝臣。 袁言時想及此處,心頭微動,打算借季躍的事情,試探一下自己對新帝的影響力,開口勸道:“明主以仁愛結民心,若是陛下按律處置季躍等人,恐怕會引得民心動蕩不安。” 溫晏然聞言未置可否,似在思忖,期間食指還無意識地點了兩下桌面。 袁太傅見狀,繼續勸說:“陛下初登大寶,人心思定,既然并無嚴重后果,何不借此機會,展示陛下的寬仁,只誅季氏等為首者之族?” 溫晏然靠在椅背上,半晌后點了點頭:“太傅事事為朕考慮得周到,既然如此,就依太傅所言,從寬發落這伙叛逆。” 袁太傅欣慰一笑。 池儀是近身侍奉天子的宮人,不管是審訊季躍期間,還是與袁太傅私談之時,都一直陪在溫晏然身邊,她此刻垂首靜立,心中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 倘若從寬發落叛逆算是一份人情的話,溫晏然已經把這份人情賣了兩回。 她借著這個人情,施恩于季躍,從對方嘴里問出了想要的秘密,又讓袁太傅覺得自己是一個寬仁并樂于納諫的君主。 等說完季躍等人的事情之后,袁太傅便告辭離去,沒過多久,外頭又傳來通報,說是國師求見。 在知道這個消息時,池儀心中第一時間浮現出了一個念頭:第三個需要被賣人情的家伙主動上門了…… 溫晏然點點頭:“請國師去前殿。” ——西雍宮作為皇帝的起居之地,除了寢宮,書房之外,還包括了辦公議事場所。 池儀本打算親自請國師去前殿,卻被溫晏然止住,她出神片刻,詢問左右道:“今日值勤的中書舍人是哪一位?” 池儀立時回稟:“是高疏高舍人。” 溫晏然掃一眼左右兩人,微微一笑。 作為一個被劇透過后續支線劇情的讀者,溫晏然目前可以算是整個世界上,對池儀與張絡兩人了解最深的那一個,他們能成為內相權宦,必定心思縝密,時刻留意朝堂中事,張絡不回答,多半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覺得不該由自己說。 大周并沒有明文規定宦官不得干政,但士大夫集團對于皇帝讓宦官擔任顯要職務的事情,存在著強烈的抵觸情緒,甚至皇帝自己也認為,讓宦官擔任高官要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既然回答的是池儀,溫晏然便囑咐對方道:“那就宣高舍人她過來。” * 天上飄著小雪。 溫驚梅在被內監帶到前殿而不是充當書房的側殿時,心中就有所預感,等看見中書舍人高疏過來后,更是明確了自己的想法。 中書舍人通常負責為帝王草擬詔令,溫晏然讓高疏候在此處,顯然是有明旨要發。 正常來說,新帝頒布的第一道詔書應當是即位的恩赦詔,不過考慮到昨夜的禁軍謀反事件屬于特殊情況,溫晏然這邊可能會像之前提拔鄭引川等人一樣,先擬旨,確定下該如何處置這群人,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行宣告天下。 溫驚梅知道溫晏然曾當著叛軍的面說過會從輕發落,但按照慣例,類似的謀反案件,頂多只會饒過從犯,但不會饒恕首惡,而季氏又是官宦世家,在建州的舊親不少,說不定便會牽連過甚。 昨日之事到底與他相關,溫驚梅此時過來,就是想了解一下皇帝的意圖。 高疏與溫驚梅候在前殿當中,此地雖然不禁大臣交談,但兩人都未曾開口——在季躍的事情傳出去后,許多大臣在面對小皇帝時,態度便不由自主地更加恭謹肅穆了起來。 素白的雪色當中,紅羅傘顯得格外色澤鮮明,溫驚梅還未聽見內侍通傳聲便已站起相候,他認得那個打傘的人,是一名叫做張絡的小內侍。 溫晏然沒傳步輦,扶著池儀的手踏雪而至,身后跟著八位手持拂塵等物的宮人。 國師溫驚梅看見這一幕,腦海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這些天來,天子倒是頗為倚重身邊新提拔的池張二人。 大周慣例,除非遇上大朝會或者祭天一類的情況,否則臣子面圣時不必行大禮,溫晏然抬手免了溫驚梅等人的禮,向著對方笑道:“昨日之事,多賴兄長之力。” 侍立于側的高疏聞言,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 溫晏然:“高舍人,替朕擬一道旨。” 她不提旁事,而是直接讓高疏寫了一道給溫驚梅加官增邑的旨意,將人封為上柱國。 在大周,上柱國屬于榮譽職位,只有待遇,但沒有實際職務。 然而即使如此,溫驚梅也不愿領受。 ——上柱國屬于武職,皇帝這么做,等于把昨夜平定叛亂功勞中的很大一部分按在了溫驚梅的頭上,他雖不知天子的真實意圖,卻總覺得有些不安。 不待國師推辭,溫晏然就道:“兄長不問世事,一心想在天桴宮內清修,朕也不好強人所言,但有功不賞,難免令將士寒心,好在上柱國并非實職,不算違背朕當日在天桴宮中所言。” 她的語氣雖然溫和,但其中的不容置疑之意卻也格外明顯。 溫驚梅默然無言,只得俯身,對天子行禮謝恩。 現下正值國孝期間,而國師又是天下道官之首,衣飾素淡,下拜之時,令人想起一只展開了雪白翅膀的瘦鶴。 溫晏然靜靜注視著與自己出自同族的遠方堂兄,倘若將大周比作一艘將要沉沒的大船,作為國師的對方,因為其職位的特殊性,基本沒有從船上離開的可能。 既然如此,索性便人盡其用。 她被評論區劇透過袁太傅是忠臣,為了充分貫徹自己的穿越目標,遲早得讓這位輔政大臣退出朝堂,進入退休狀態,但考慮到袁言時門生故舊頗多,又是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溫晏然打算抬舉旁人加以制衡。 作為國師的溫驚梅就是其中的一個選擇。 溫晏然微微一笑:“兄長救駕有功,若還有什么想要的,盡管直言。” 溫驚梅:“臣并無所求,只想問一下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那些叛逆?” 溫晏然立刻開口,顯然是早有計劃:“季躍意圖叛亂,罪大惡極,本人處以極刑,家屬連坐。” 溫驚梅:“季躍其父出于錢氏,早已亡故,錢氏本是小族,近年來更是人才凋零,其妻則出于杜氏旁支,也去世多年,對于季躍的所作所為,怕是沒什么了解。” 大周士族不少,經年累月下來,譜系錯綜復雜,加上早年曾出過幾個行事酷烈的皇帝,動不動株連全族,為了保下一點血脈,世家大族往往會把家里還沒起名的小孩子送到姻親家中,以全其性命。 不過謀反與旁的罪名不同,季氏一族自然在劫難逃,連姻親也會因此受害。 溫驚梅替天子憂心——先帝最后那段日子本就把朝堂大肆清洗了一遍,如果溫晏然延續了其父的作風的話,不少家族在走投無路之下,說不定便會與地方諸侯暗通款曲, 溫晏然聽了國師的話,未置可否地靠在憑幾上,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往下說。 溫驚梅深施一禮:“陛下方登大寶,不若寬大為懷,免得建州人心浮動。” “兄長說的有理。”溫晏然緩緩道,“然而謀反之事,罪在不赦,若不從嚴處置,天下人難免因此小覷于朕,倘若有人效季賊先例,行悖逆之事,又該當如何?” 溫驚梅:“天下人心多向建京,只會因此感激陛下恩德,朝中百官亦會盡心竭力輔佐陛下……天桴本不涉外事,昨夜為陛下氣魄所服,如今皆愿為陛下效死。” 溫晏然負手立于原地,即不叫溫驚梅起身,也不給出回應,就這么一言不發地看著國師。 半晌后,溫晏然總算含笑開口:“既然如此,此事就只到季氏便罷。”又道,“季氏族中,未成丁者幾何?” 溫驚梅回答:“共有七人。” 溫晏然:“那按兄長的意思,這七人該如何處置?” 溫驚梅本不想再多話,但天子相詢,不能不答:“季躍并無親子,族中年幼之輩,或可改為流刑。” 溫晏然笑:“既然是兄長的意思,那就這么辦罷。”當場令高疏擬旨。 侍立在旁的池儀聽見兩人說話,心跳忍不住加快。 天子對于季氏一族的處置方案明明早有打算,卻偏能讓過來勸誡的重臣都產生一種“朕是被你們勸動了”的錯覺。 西雍宮里的消息就像是長了腿一樣,在建平中飛快傳播開,等到下午的時候,就有不少人知道,溫驚梅因為有救駕之功,終于勸得皇帝對叛逆之事從輕發落。 第11章 引導了這一局面的溫晏然本人,此刻正在側殿中老老實實地讀書。 溫晏然想,袁太傅本人固然是忠臣,但以他為首的官員卻未必每個都懷著一腔赤膽忠心,總有汲汲于權勢之人,時也勢也,她把溫驚梅推出去,就算這二位自己不打算別苗頭,他們周圍的人,卻會忍不住開始針鋒相對。 女官過來回稟,并引了一位給事中入殿,對方此次前來,是專門送禮部那邊的奏疏給皇帝過目——時值初冬,年關將近,溫晏然需要選定自己改元后的年號。 在呈上來的奏折中,禮部已經草擬了幾個備選方案,寫在最上頭的是“延平”與“承安”。 溫晏然看過,忍不住笑了一聲:“延平,延的是什么平?承安,承的又是哪里的安?” 大周現在的情況,用外強中干來形容,都算得上委婉, 看到朝臣們如此擅長粉飾太平,溫晏然感覺自己成為昏君的目標又往前順利推進了一小步。 宮中叛亂者流下的血跡剛剛洗清,那位給事中意識到天子不甚滿意,唯恐對方突然發作,把自己拖下去跟叛軍作伴,當下如鵪鶉般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 池儀膽子大,加上相處了這些時日,頗為了解皇帝的性情,笑道:“禮部擬的年號,自然不如陛下圣意親擬的合適。” 溫晏然想了想,提筆在那封奏疏上寫了兩個字:“既然如此,年號就叫‘昭明’罷。” 昭明是多義詞,溫晏然心中取中其“光明”之意。 天光大亮后,人們從噩夢中蘇醒,算是個不錯的兆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