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魔君青雲
他將夏木、慕白還有其馀部屬全託給斯年,再來長達十年的時間他將自己困在魔城里,設了重重禁制,旁人難以進到魔城來。 天界的人不知怎么嗅了味道,從那時候起,魔城讓重重天兵圍住。那群天兵天將拼命地解除他的禁制,想要攻入魔城取他的首級,得一個大大的軍功晉升剛剛空缺出來的元帥。他們哪里知道血腥味刺激得他幾乎瘋魔,恨不得自己解除所有禁制,將那群不知死活的蠢人一根一根骨頭拆除、捏碎,再將他們砍成血rou模糊的爛泥。 他在魔城內壓抑自己,每次壓抑不了,他就拿匕首挖去一塊rou,這具身軀幾乎被他挖得體無完膚,四處冒著血洞。痛苦只能暫時轉移他的殺心,而無法根除,他那時也很納悶,僅僅因為入魔他便想殺遍天下人嗎? 那隻鎏金穿花戲珠步搖對他來說那么重要嗎?只因為那隻步搖悲被無聲無息的取走,他便壓抑不了憤怒,自殘剜rou也難平殺心。傷處疼得頭皮幾乎發麻,胸口卻噴發出無窮無盡的怒火,他知道這就是入魔,不死不休。 他取出那隻瑬金步搖端詳了一會兒,打算趁著疼痛暫時壓抑住怒火折斷這隻步搖。然而他瞪著步搖許久,瞪到他的眼睛若有火,早該灼穿那隻步搖,他依舊顫抖著手,折不了這隻步搖,他只得嘆道:「冤孽啊!」 是不是他始終虧欠梵香離,所以下不去狠手? 此時那隻瑬金穿花戲珠步搖再度傳出幽香來,他驚詫之馀想起每次聞見香味,他便難以控制自己!他仿佛提線人偶,任那神秘的幽香擺佈。 細碎的汗珠自他的掌心冒出,他細思極恐,他想不起為什么會愛上梵香離,然后犯下滔天大罪!僅僅一面之緣就讓她姣好的面貌吸引,罔顧兄弟情誼,進而強佔哥哥未過門的妻子? 荒唐!他只有瘋了才會做出這種令人發指的罪行! 說到瘋子,他才又想到:哪里有走火入魔的人能像他一樣冷靜思考,如果能冷靜思考,又為什么會入魔? 他還是個人嗎?他如果不是人又該是什么呢? 忽然有個稚嫩女聲傳來,「快點回來、快點回來,不要眷戀人間。人間煙火不過匆匆數十載,不是你該待的地方?!?/br> 「快點歸來,因為你是……?!共恢膩淼娘S颯風聲,他總是聽不清楚少女說了什么。 他是誰?還是他應該是什么?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來人間監視著玉家,玉家再大的本事,如何同時控制梵香離與當時是天界二皇子的他?能同時做到這兩件事的人大概只有如今的天帝、他曾經的哥哥瀟川! 繞回原點讓他頭痛萬分,他實在想不懂哥哥對他的惡意何來?對梵香離更是惡劣得令人發指,失貞事小,趁著她昏迷將她吊死,究竟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這么可惡的事? 他不想入魔,最后窩囊的死在魔城,所以他一改當初困住自己的作法,主動解了所有禁制,拖著蹣跚的步履走出魔城。 漫天煙硝中,一抹刺眼的紅格外醒目,他再走近一些,看清楚那抹紅色其實是一名高挑女子的身影,這名女子他認得,她是桑榆的侍女時茜。 既然在魔城外等他,當然與那群天兵天將一樣是等著取他的首級,他剛丟出斗篷,便纏上了那條赤紅色的鞭子。那斗篷是非常珍貴火狐貍的毛織成,不但能避火,也能防御刀槍,如今卻被那條紅鞭輕而易舉地破壞! 他與時茜過招之中,暗暗吃驚她蠻橫的力氣,原以為她不過是力氣蠻橫,招式必定不夠靈活,誰知那條紅鞭像一條靈活的蛇朝著他的臉面而來!他不敢小看時茜,認真與她纏斗數回合,最后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術離開魔城。 他悠悠忽忽走遍高山,穿越了多少的溪水,他說不清他在找什么,最后在一處山澗遇見一名老和尚。 湍急的水流不斷地落下,那急切的水聲絲毫未擾老和尚,良久,老和尚睜了nongnong白眉底下的眼縫,問他:「你找到了嗎?」 他答:「我找不到。」 他不知道誰在他的眼皮下拿走了那隻鎏金穿花戲珠步搖,最終令他走火入魔;他不知道哥哥為何要如此陷害他;他不知道他是誰、還是他是什么東西? 他是他嗎?還是一切外在都是假象,他不是他,他是少女口中聽不清楚的那樣東西。 老和尚對他說道,「捨棄以往的你,隨我修行吧!」 修行的生活他駕輕就熟,與他從前修仙也沒多大差別。他在夜深人靜的夜里連撥動佛珠的聲音都歷歷可數,哥哥的陷害他不再憤怒,只是參不透,無論他如何轉動佛珠,時間如何流轉,他都毫無頭緒。這樣的日子一天過了一天。 寺廟里寂靜莊嚴,寺廟之外卻不是如此,到處都有戰火,他去汲水之時見到一對姊妹的流尸,他將她們打撈起來安葬,為她們誦了七七四十九次大悲咒,直到香燭熄了,他才返回寺廟。 他剛將水倒進缸里,還沒來得及將扁擔放下,他見到果慧大師在等他,他不讓果慧大師久等,擦了手便走出來。「師父,有何吩咐?」 那時他在山澗遇見的老和尚正是這間寺廟的住持果慧大師。果慧大師對他說道,「你葬的姊妹是齊城貪官的女兒,她們挪用偌多賑災的銀兩,那里的百姓幾乎在吃人與餓死中渡過那段災荒歲月。直到換了雷厲風行的上司,那貪官還送上這對姊妹當妾,她們有這樣的父親自然不是善人,一個與大總管私通,意欲架空大夫人,被大夫人發現后毒殺大夫人未果出逃,另一個也與大總管有染,不得已隨著jiejie逃難,而后遇見山匪被姦殺,丟至河里隨波逐流?!?/br> 「她們本來該用那身吃了民脂民膏的身體餵魚,你偏偏將她們打撈起來,安葬了,還為她們誦經。」果慧大師嘆了氣。 他問:「善與惡果真壁壘分明嗎?我也曾做錯事,讓天界放逐?!?/br> 果慧大師聽了直皺眉頭,搖搖頭,「青云,有些惡不值得饒恕?!?/br> 他直到現在仍聽不懂果慧大師為什么這么說。既然不值得饒恕,為何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說?在他聽來饒恕這個詞太沉重,究竟有誰能在這人間不犯錯,永遠站在道德的最高點,如此才能從那人傲慢的口中說出「饒恕」二字。 他想起他打撈起那對姊妹時,無數黑煙縈繞著她們,那些都是她們數不盡的恨、道不出的怨。他平靜地埋葬她們,耳邊彷彿傳來她們啞咽的哭聲,他不曾安慰過她們,只是為她們誦經。不知念到第幾次時,她們已經止了嗚咽,隨著他一同誦經。終了,她們對他道謝,「多謝恩公。」他也僅僅點頭示意。 姊妹其中一人說道,「多謝恩公贈了一件僧袍遮蔽我們這殘花敗柳的身軀。只是,我們畢竟是女兒家,想跟恩公討要一隻簪子,權當親人為我們送葬,不叫惡鬼見了我們便欺負!」 他說:「好」 他挖了一個洞將那隻瑬金穿花戲珠步搖埋入,經了入魔、逃亡、修佛,他已不再迷戀這隻步搖,如今內心一片坦然。 若如果慧大師所言,這對姊妹罪大惡極,萬死也難辭其咎,那么她們死后一絲絲懊悔的心,難道就能弭平她們漫天的仇恨,恢復成了女兒家愛俏的性子? 他認為她們尚存善念,并不是十惡不赦之人,才能走出仇恨,坦然面對死亡。 惡念可以放下、可以醒悟,他如今醒來,哥哥呢?曾經醒悟嗎?昔日那些過往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叫做青云,是一名自恃姿色的舞天女所生,這位舞天女姿容美,一身媚骨,天帝第一次見她,便被她迷得暈頭轉向,當夜就召幸了她。她不但人美肚皮還爭氣,不久便生下天界二皇子晉升天妃??上г倜利惖娜菝哺▋阂粯?,鮮妍嬌艷的時候人人喜愛,可是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她生完孩子天帝便不再召幸她。 這位靠著容貌晉升的天妃,腦子不太好使,用來用去都是那些別人用過的爛招:孩子生病、孩子想見父王。一開始天帝還愿意來看孩子,她見這些招式奏效,變本加厲地使,時常將孩子餓得病懨懨的,教孩子說他想見父王,想要個弟弟陪他玩耍! 大約是天帝見他不夠聰慧,身子骨也弱,料想他的母親這么折騰他也活不到成年,后來索性不來,等著他母親將他折騰沒了,再來誅母親的九族,殺雞儆猴給后宮的那些嬪妃看。 可是他活下來了,身子單薄,無人教他讀書也無人授他武藝。他時常幫忙宮人拿東西,他習慣了有事情做,一天不跑腿反倒覺得奇怪。 有次瀟川太子問起:「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在宮里當差?他的父母在哪里,領來見我!」頓時間一片死寂,總管見躲不過了,抹了額間的汗主動說道:「太子殿下,這位可不是小廝,是您的弟弟?!?/br> 瀟川太子又問:「這個年紀應當讀書識字,怎么在宮中打混?」總管一五一十的答了:「昔日那位天妃遭天帝厭棄,進了冷宮,這位小主子跟了去,自然是衣食匱乏。有次他問宮人:『可不可以讓他幫忙,換一點東西吃?』宮人見他可憐,讓他做些跑腿的簡單工作,每日拿了飯菜讓他果腹,不知不覺間他做起了小廝的工作?!?/br> 在那之后瀟川太子將他帶在身邊,一有空間便教他武藝。他曾聽宮人們間言碎語:「太子殿下待二皇子恐怕要比同母的叁皇子還要好!」 他雖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出身,可是太子殿下大可不必待他那樣好,連正事都讓他聽聞。他從小到大第一次遇見對他那么好的人! 他忍不住滿心的孺慕,對太子殿下說道,「太子殿下,我一定會變得很厲害,可以為您出生入死!」 太子殿下扳了他的腰,讓他的腳步站得更穩,良久才慢條斯理地回話:「別人叫我太子殿下不錯,你要叫我哥哥才對?!?/br> 「我不用你變得厲害,為我出生入死。哥哥希望你當好自己,讀書讓你明辨是非,練武讓你強健體魄。再久一點的未來遇上了你喜歡的人,善待她,與她攜手一生。」 他那個時候年紀小,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哥哥呢?也是這樣子過一生嗎?」他旋即想到,哥哥是太子殿下,過得一生必然與他不同,他怎會問這種廢話來困擾哥哥呢?登時小臉發燙,渾身僵硬,好在他的劍招可能擺得扎實,哥哥不再挑剔。 和風習習,柔和地吹落了他額間的汗珠,他望向哥哥,婆娑的樹影正落在哥哥的臉上,他看見哥哥目似點漆,唇瓣卻緊緊抿著,那時哥哥說了一句話:「我的未來已經註定。」 註定?註定什么?現在想起來那句話充滿玄機,難道哥哥也跟他一樣讓香氣混亂心智、耽于美色最后走火入魔? 如果哥哥也困于惡念,至今不曾有半點清醒,他想要為哥哥除盡這世上所有的惡。 他這具神軀,實乃天帝之弟,從出生便是極其尊貴的存在,最難能可貴的是仙體純凈,若以這具軀殼容納,收掉整座蓬萊仙島也綽綽有馀。 他用自己早已殘破不堪的神軀當容器,經年累月的吸取惡念,直到有一天惡念已滿,天下無惡。他心滿意足的封存這具神軀。 在他含笑步入輪回之時,人間的惡又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他那時便知道人間不可能無惡,人性的惡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只要人還活著,便不可能根除。其馀的人他不管,他只盼望哥哥能有一剎那的清醒,不被惡意左右。 他放棄魔君的軀殼,只好再度轉世。他轉生在一個落魄世家,族里的長輩問他:他的大哥走了科舉,家里再無銀兩供他讀書,問他是不是學一門手藝過活?他回:「若家族對我無所求,那便讓我出家,我想要鑽研佛法?!?/br> 于是他如愿的出家了,同樣拜在果慧大師門下,法號殊印。這一世他只活了二十歲,他遇上了魔君的軀殼被人間的惡念驅使,四處破壞。 他那時修為還不如魔君時候深厚,只好捨了當時的軀殼,用坐化的方式封印住魔君的軀殼。 他再度轉世,這一世的父母死在戰火中,他被果慧大師撿走,取了寂念這個法號。這一世在佛法濡染中長大,直到十六歲那年已然佛法高深,成為當代佛子。 那一年他覺醒了每一世記憶,他想起他如何成為魔君,如何為了封印魔君軀殼轉世了兩次,甚至于魔君之前還有一世記憶。 那是非常非常久遠的以前,他叫做阿牛,是一個貧農之子。有一年灌溉的河道讓大水淹沒,鬧了水災,他的父母鄰居都死在水災里,莫說他成為流民,連地主一家都沒能倖免于難。 他見地主的女兒讓惡棍們欺負,少年的血性讓他挺身而出,無奈那群惡棍人實在太多,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丟在路旁。 他的傷口因為長久泡水而腐爛發臭,正當他以為他會這么死去,一座豪華的步輦停在他的眼前,步輦兩旁整潔的隨從還在阻止里頭那位尊貴的人兒:「公主,那不過是個將死之人,他何德何能驚動您?!?/br> 那位公主蒙著面紗,雙手也讓紗布裹著,朦朧的面紗掩住了她的美貌,她撥開步輦的簾布走下來,走到他身旁探了他的鼻息,那雙清澈的大眼直盯著他瞧,「還活著,扶他上轎,回皇宮。」 有位穿著赭衣的大娘皺著眉,一面捂著鼻子,一面語重心長地說,「您的步輦怎可讓這小子弄臟,大夫人知道了定會生氣?!?/br> 公主的笑聲輕快,如一串清脆的銀鈴,她說,「她希望我藏在高閣里永遠也不見人,你們看,我這不就出來了嗎?我能做自己的主,我就要救他,還要他留在皇宮里工作,將來也能好好活著?!?/br> 那位大娘嘆了口氣,「那求求您快點回宮吧,否則遇見了貓狗,又要撿個沒完。」 公主掩嘴笑著,「貓兒是生命、狗也是生命、這少年也是生命,有誰比較貴重誰比較卑賤嗎?我是生命、他是生命,有誰比較貴重,誰又該被放棄嗎?如果我倒在路邊,你們救或不救?」 她的隨從怨聲四起,「公主,你又來了?!鼓潜г孤暺鋵嵤钦J同,或許還隱隱帶著被諒解的喜悅。 他躺在那座豪華的步輦里,一點也不覺得顛簸,步輦正緩慢前進。方才污水中的徹骨冰涼仿佛讓公主的話捂暖了,他第一次不覺得自己臟、自己臭、自己活著是多馀。外頭的公主正唱著歌兒,那旋律是他從未聽過的美妙,步輦里的裊裊燃香逐漸蓋過他的惡臭,他的身體心靈都讓公主滌盡,他想要為公主活著,他第一次燃起這么旺盛的求生欲。 他傷好了之后果真留在了那座豪華的皇宮里工作,那時才知道伽藍國只有一位公主,叫做伽藍于萍,是將來的王位繼承人。他再度見到這位高貴公主之時,她已不再蒙著面紗,雙手的傷已好,他總覺得不對勁,這位公主與他印象里那位溫柔善良的公主判若二人。 這位公主以虐待下人為樂,常常扔了東西叫隨從撿回來,撿回來她又扔。他曾跪在地上磨破膝蓋,只為了跪著幫她撿東西。也不知怎么觸動她的惻隱之心,她賜下一瓶藥。 那瓶藥有一股味道,依稀是當初那位救他的公主步輦里的燃香,他至此深信不疑,公主就是當初那位公主。 人們都說,公主天真善良,只因為被她父王割斷雙腳腳筋,從此個性陰晴不定。他想也許如此,從前那位公主與現在這位公主才會如此的不同。苦難磨練了她,也消磨了當初那顆善良之心。 后來伽藍城破,公主殉國,他悄悄帶走公主的尸身埋在他老家的院子里。 他那時總會想到公主幽幽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桃花爛漫。于是他為公主種了一顆桃花,讓美麗的桃花陪伴這位可憐的公主。 那時他終于知道為何天界二殿下的青云會輕而易舉地愛上未來嫂嫂的梵香離,梵香離的靈魂夾雜幾絲當初的燃香。 原來他與梵香離錯置的姻緣在這么早之前已經種下,究竟是誰能知道這么早以前他與梵香離的淵源,還能運用得淋漓盡致,殺了梵香離,逼他墜仙成魔,讓他與哥哥恩斷義絕? 他到了現在依舊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年,他才知道他的太子哥哥已死,一個無恥的冒牌貨當了天帝多年,說不準斯年、裴清與袖月都是那個無恥之人的血脈,哥哥沒有半絲血脈留存。 想到這里,又一陣心痛涌出, 與當初入魔的痛苦無異,排山倒海而來,那是非常非常多痛苦不斷堆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有發瘋一途! 他當初怎么逃過發瘋,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他壓抑自己之時,云瀾卻忽然出現在袖月與怒目金剛之前。她對袖月殷殷叮囑:「表姊,還記得我給你一顆糖貽嗎,你怎么沒有拿出來用呢?」 袖月解了石化,拿出那顆糖貽來,她拔去最外頭那層紙,糖貽幻化成靈蛇真君的最后一片鱗片——然后她的石化變得更加完善,仿佛也將什么隔絕在石化的軀殼之外。 怒目金剛頓時目光轉移到云瀾身上,伸出了巨掌欲抓云瀾,云瀾靈巧一一閃過。誰知那怒目金剛太過狡猾,祂以手撐地,出腳踹云瀾。 憤怒讓他無暇壓抑自己,他嘶吼一聲已到了云瀾眼前,接下那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