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鐸回來說：“沒有監(jiān)控監(jiān)聽設(shè)備。”

    盧良駿點了點頭，這才坐在沙發(fā)上，同時手一揚，示意易阿嵐也坐。

    易阿嵐緊張地看向周燕安，周燕安沖他一笑，走到他身邊，兩人一起在盧良駿對面坐下來。

    鄭鐸走到陽臺，四處觀望，他甚至還拿出個小型望遠鏡。

    盧良駿嚴(yán)肅起來：“易阿嵐，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三十二日緊急事務(wù)組，這是國家在特殊情況下臨時成立的機構(gòu)，由國安局副局長領(lǐng)導(dǎo)，信息安全部部長、情報局副局長以及異常事件處理組組長，也就是我，三人協(xié)同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權(quán)力大，責(zé)任更大，目的是銷毀三十二里可能存在的威脅國家安全的隱患，并查清三十二日的來源。”

    “我知道。”易阿嵐說。

    盧良駿一笑，例行發(fā)問：“國家非常看重你在計算機語言編程方面的能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加入我們，一起維護國家安定？”

    易阿嵐還沒回答，盧良駿就補充：“如果你愿意加入，享受編制待遇，按月發(fā)工資，你和你家人的人身安全我們也會全權(quán)負責(zé)。請見諒，我們私下調(diào)查過，得知你母親是一名外科醫(yī)生，我們會把她調(diào)到北山軍區(qū)醫(yī)院，你的奶奶也會隨同住在軍區(qū)醫(yī)院職工樓，安保方面你大可以放心。”

    易阿嵐一驚：“我媽和我奶奶也要去北山市？”

    “這是必然。”盧良駿解釋道，“你們的社會關(guān)系已經(jīng)相當(dāng)公開透明了，我們沒辦法抹去你和你家人的聯(lián)系，為了保護你們，只能將她們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易阿嵐茫然地看了眼周燕安，怔怔說：“我以為這只會影響到我一個人。”

    “看來你還沒認清三十二日的嚴(yán)重形勢，”盧良駿說，接著又小聲補充：“如果三十二日是真的話。除非你能保證永遠沒有人知道你也在三十二日，否則以你的專業(yè)背景必然要被人盯上，你的家人自然會被你牽連。相信我，加入我們，絕對是你最好的選擇。至少國家不會以齷齪的手段威逼你，并且會給你提供最大的幫助。”

    易阿嵐陷入沉思，他的確是沒想這么深入，更多的是把未來和周燕安在一起的三十二日當(dāng)成一場額外的逃脫現(xiàn)實生活的冒險，沒曾想會將現(xiàn)實翻天覆地地整個改變。

    可繼續(xù)想一想，一個簡單科技就值得許俊斌連續(xù)兩次對人下殺手，更何況上升到更嚴(yán)重的國家層面呢？那不僅僅是金錢誘惑使人墮落，是立場，是使命，是殘酷但不得不進行的國際間的負和博弈。

    第32章 9月（3）

    盧良駿給易阿嵐思考的時間, 從果盤抓了一把葡萄，悠哉吃完，才問道：“考慮得怎么樣了？”

    易阿嵐緩緩抬起頭, 表情還殘留著意外和些許無措, 但他的眼神讓閱人無數(shù)的盧良駿已經(jīng)看出確定的意思。

    是個聰明有能力的人, 易阿嵐的表現(xiàn)和盧良駿通過履歷下的判斷大差不差。

    易阿嵐當(dāng)然不傻，只是對于他從沒接觸過的東西不那么敏感而已。當(dāng)盧良駿點透利害, 他也就知道如何抉擇。三十二日因其對物質(zhì)世界的完全復(fù)刻，決定了它不可剝奪的現(xiàn)實性，它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游戲副本, 也不僅是少數(shù)人的爭斗場, 而是地球上最高以國家為單位的利益體博弈。個人在這場空前博弈戰(zhàn)里, 渺小得像枚果殼, 隨時會被巨大的機器碾碎。

    不如跳上那機器。不僅僅是自保和匹夫有責(zé)，也為了站得更高看得更清楚，去追尋三十二日的謎底, 去選擇吃下紅藥還是藍藥。

    易阿嵐點頭說：“我愿意加入。”

    “那就好。”盧良駿撫掌道，“今天3號，6號我們啟程回北山, 這三天時間留給你做準(zhǔn)備。另外你也請放心，從此時此刻起, 會有專業(yè)人員在絕不會打擾你的情況下，對你和你家人進行24小時嚴(yán)密保護。”

    易阿嵐脫口而出：“這么快？”

    盧良駿微笑道：“小朋友，陳汝明恨不得讓我馬上就把你帶回去, 知足吧。”

    “陳汝明, 原信息安全部部長，現(xiàn)三十二日緊急事務(wù)組副組長。”周燕安在易阿嵐耳邊小聲提醒。

    易阿嵐懂了。

    盧良駿站起來：“我該走了, 再不走老太太在樓下該急了，替我向老太太說聲抱歉。”

    易阿嵐急忙問：“三十二日的事情，我可以跟我家人說嗎？”

    “當(dāng)然可以。不過今天之后，你在三十二日做的事，就要對她們守口如瓶了。”盧良駿很好說話地同意了。他們內(nèi)部商討過，三十二日的存在暫時不對大眾公開，以免引起恐慌。但以個人為原點地局部擴散，肯定是無法避免的。因此除非特別情況，對于吸納進組織的成員家人，無須特意隱瞞，讓家屬了解一點情況，也有利于他們配合、支持國家工作。

    離開前，周燕安以手握拳，在易阿嵐肩膀處輕輕碰了下，也許是種特別的禮儀，他笑道：“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

    易阿嵐忍不住也回以一笑，這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溫暖，大概是知道迷霧重重的未來還有人一起行走的可靠感。

    然而如何面對家人，尤其是母親，又讓易阿嵐開始頭疼。

    奶奶幾乎是小跑著回來的：“嵐嵐呀，剛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

    易阿嵐安慰道：“那些是政府的人，不是壞人，讓我去他們單位工作。”

    奶奶頓時喜笑顏開：“嵐嵐要吃公家飯了啊？”

    易阿嵐苦笑點頭：“具體做什么，等我媽回來，我再和你們詳細說吧。”

    岳溪明回來得比平時要早幾個小時，行色匆匆，回到家還來不及換鞋子，就高聲喊道：“阿嵐？怎么回事？今天院長找我談話，要把我調(diào)到北山市軍區(qū)醫(yī)院工作，還說和你有關(guān)。”

    院長說得諱莫如深，他也不清楚具體緣由，只知道調(diào)職文書下得又快又急，總歸不是正常調(diào)動。

    易阿嵐對此已經(jīng)思索了很久，說道：“媽，您先坐下來，我慢慢和您說。奶奶，您也坐好，別被嚇到了。”

    岳溪明一怔，她先前還以為是誤會，她兒子怎么會和她的工作牽扯上關(guān)系。這時看易阿嵐并不意外的態(tài)度，她意識到，在她眼皮底下的兒子，只能在普通人中算優(yōu)秀的兒子，有著天大的秘密。

    “要從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現(xiàn)時說起，那時候還是5月底6月初，精確來說，是6月1日凌晨2：34分……”易阿嵐說來也有些恍惚，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了，他們經(jīng)歷過四次三十二日，每一次，都是對人生的重新塑造。有難以統(tǒng)計的一些人，因為三十二日被徹底改寫命運。

    最慘痛的無疑是在三十二日失去生命的那些人，比如，他的叔叔易曉山。

    這個故事哪怕無比吊詭，岳溪明和奶奶還是沒有任何抗拒地相信了。不單是相信易阿嵐，也是她們都知道易曉山在6月1日凌晨突發(fā)猝死，知道那天早上易阿嵐反常地打過易曉山電話，以及她們看新聞都了解過的無法解釋的作弊案、岳溪明醫(yī)院里當(dāng)初看似無理取鬧的孕婦。

    奶奶不停抹著眼淚：“曉山，曉山，死得太冤了……”

    岳溪明垂著眼，復(fù)雜地問：“所以那次你說在南鐵市面試……”

    “嗯。”易阿嵐輕聲道。

    “怎么不跟我說實話？”

    “我怕你們擔(dān)心。”

    岳溪明偏過去臉暗暗嘆息，回過頭來不再追問：“后來呢？許俊斌呢？”

    “我……”易阿嵐張了下嘴，第一次，真話被他坦誠說出來：“我殺了他，注射的毒藥。”

    奶奶頓時大哭出聲，伸過手來攬住易阿嵐，拍著他的背：“別怕，別怕，他該下地獄的，你立了功德的！你叔叔泉下有知，也要欣慰你替他報仇，他在地下會好好保佑你嘞！”

    易阿嵐徹底繃不住，開始哽咽。這或許是他在家人面前選擇說出事實的理由，無論他做了什么，在親人眼里，只要他是為了自己好，那都沒有錯，他永遠是那個善良的孩子。

    等情緒恢復(fù)，易阿嵐注意到母親眼眶也是紅的，眼里滿是疼惜。

    然而想到易阿嵐經(jīng)受的那一切，岳溪明越是心疼，就越是不能接受，關(guān)心的話語忍不住帶上責(zé)備：“這么久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是你媽啊！你生命有危險，都要一個人去抗嗎？要是，要是出了意外，你都不管我、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嗎？”

    “我是怕……”

    “你怕我擔(dān)心？”岳溪明搶斷他的話頭，哽咽聲明顯，“都那種時候了，做mama的還不去擔(dān)心，那我這一輩子還有什么好值得去耗費擔(dān)心的呢？你不是怕我擔(dān)心，你是不敢面對我的擔(dān)心。”

    易阿嵐無力辯解：“我沒有，媽。”

    奶奶惶恐，但對他們母子之間固有的隱性對抗束手無策。

    岳溪明激動的聲音變得微弱可憐：“阿嵐，是不是我這個mama做得不好？是不是我給了你太多壓力？是不是……”

    一些話在她喉尖顫抖，像站在高高懸崖邊，在狂風(fēng)中顫抖。

    易阿嵐不敢正視她燭光一樣的眼神，卻好像在期待些什么。

    好半晌，岳溪明閉上眼睛，喘出一口痛苦的氣息，將懸崖、狂風(fēng)似的話語都生生吞了回去，繼續(xù)默不作聲地侵蝕五臟六腑。

    她又是一個溫和的母親：“今天來的那個事務(wù)組，能保證你的安全嗎？”

    易阿嵐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暫時逃過一劫的慶幸，輕聲說：“能。正常世界有國家政府保護。三十二日里人不多，如果行動也是和別人一起。”

    “就是那個周燕安？”

    “嗯。他以前參過軍，很厲害。”

    岳溪明點點頭，眼神有些麻木地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易阿嵐：“mama不是不識大體，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不去拖累你。我們收拾收拾，三天后跟著你去北山市吧。只要你一直好好的，mama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心里在說，所謂的三十二日，如同生與死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將本來就不貼近的他們分隔得更遠了。

    易阿嵐依舊活在她們的維度里，在他感知到的時間內(nèi)，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常世界，但他生命的重心必定要往三十二日傾斜了。那一個短暫、讓人迷惘的世界，足以顛覆廣博而美好的現(xiàn)實。

    易阿嵐本就好久沒在南林住過，高中時代的人際來往早已淡漠，既然母親和奶奶都跟著他一起去北山，那就沒什么好留戀的，除了簡成。

    易阿嵐想，總歸要和簡成說一句再見，他們也許沒有幾次能夠再相逢的機會了。

    易阿嵐在開車去簡單科技的時候，一直想注意盧良駿說的會嚴(yán)密保護他的專業(yè)人員，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來。

    簡成在公司，只是暫時有點事。他的秘書已然認識易阿嵐，微笑著讓他稍等片刻。

    很快，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就從內(nèi)打開，簡成和一個差不多年紀(jì)、長發(fā)黑裙的女人一起走出來，兩人都面帶禮節(jié)性的微笑。

    “我今天還有朋友在，就不送你了。”簡成看到易阿嵐，對那個女人說。

    女人笑道：“簡董客氣了，下次見。”

    那女人被簡成秘書送走，簡成轉(zhuǎn)過身來對易阿嵐笑了笑：“找我有事嗎？對了，我說要給你的謝禮你想好了嗎？就算你想要簡單科技的股份，我也不會反悔。”

    易阿嵐說：“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來告別的，我要離開了，去北山市，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再回來。”

    簡成腳步一頓，僵硬了片刻，臉上又掛起笑容：“北山市好啊。”

    易阿嵐很感激，簡成沒追問他去北山市干什么，就像之前也沒追問過許俊斌最后怎么了。簡成心里都清楚，但愿意體諒他的感受，什么都不說。

    “謝禮就不用了，我也不想要錢。其實幫你的同時，我自己也學(xué)會了很多。”

    兩人走進簡成的辦公室，這里還是之前簡徐明在的裝修風(fēng)格，幾乎沒有改變。

    簡成忽然問：“剛剛那女孩你看見了，你覺得她怎么樣？”

    易阿嵐想了想：“長得很好看。”

    簡成說：“我可能會和她結(jié)婚。”

    “啊？”易阿嵐驚訝，“那恭喜你了，只可惜不能參加你的婚禮。”

    簡成看著他的表情，苦笑道：“商業(yè)聯(lián)姻罷了。她是青云資本的大小姐，很有追求，也很獨立。我父親曾經(jīng)拒絕過青云資本的早期融資，但他的突然去世，導(dǎo)致簡單科技股價動蕩，資金鏈流轉(zhuǎn)出現(xiàn)一點斷層，為了能讓傳感器計劃繼續(xù)進行，我不得不尋找外界資本的幫助。或許她和她父親現(xiàn)在的打算是，以聯(lián)姻的名義對簡單科技注資，再慢慢蠶食簡單科技，鳩占鵲巢。”

    易阿嵐說道：“但你不會任由這種事發(fā)生的，對吧？”

    簡成笑了：“誰都說不準(zhǔn)，這是我和她之間的博弈。只是一想到婚姻被拿來做這種事，就感覺很無力，哪怕我和她真的很努力把婚姻當(dāng)成真的，去談?wù)撘魳贰⒗L畫、哲學(xué)、文學(xué)，尋找共同的愛好，但除了都對薩特的存在主義有所認同外，其他的都大相徑庭。”

    易阿嵐沒說話，不知該說什么。

    簡成低頭，隨手整理著辦公桌上的東西，像是隨便找來一個話頭：“阿嵐，你有沒有好奇過，為什么我父親在三十二日里通過無人駕駛的行車記錄儀就能認出你？”

    易阿嵐一愣：“你不是說，他參加過你的畢業(yè)晚會，那時候我在做畢業(yè)演講。”

    看不清簡成是什么表情：“那也很多年前了，六年了。”

    六年時間，對于忙碌的簡徐明而言，他見過的人，大大小小至少有上萬，并不是每一個都能讓他記住，記得這么清晰而久遠。

    易阿嵐沉默，他在等簡成繼續(xù)說。

    簡成依舊像是在忙自己的：“當(dāng)時你在臺上演講，我和我爸坐在第三排，看得清楚，聽得也很清楚。我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我對我爸說，我喜歡他，喜歡臺上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