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18節
“謝謝。”易阿嵐沒看他,發自真心地說。 周燕安笑了笑,像陣清風去吹開沼澤迷霧,在遍地艱險中給易阿嵐指示出一條生路。 周燕安還想在夜里兩點多再來一次這兒,好把握更接近三十二日里的真實狀況。他們便沒趕著返回南林市,就近在鎮子上找個地方吃晚飯,隨后又找了家賓館暫時休息。兩個人開一間房。 易阿嵐琢磨著給mama打電話,在呼叫聲嘟嘟響起的時候,一陣極其叛逆的情緒涌上心頭,他忍不住難過地想,他可能都要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卻還要想法子給mama交代一個在外過夜的正當理由。哪怕他的真實理由再正當不過了。 不如破罐子破摔吧,統統都坦白。 但當岳溪明接通電話后,易阿嵐嘴里還是流利地吐出謊言:“媽,我今晚不回去了。白天在南鐵這邊面試呢,正好他們工廠有批產品第一次投入生產線,hr邀請我去工廠看看。我對這家還算滿意,就花了點時間去工廠,看完之后時間太晚了,就不回家了?!?/br> “怎么想起來去南鐵面試了?”岳溪明笑著問,倒也沒疑慮,南鐵雖小,但與南林來往交通便利,又是工業型城市,近些年來還越來越有往高新技術產業發展的趨勢,是年輕人不錯的選擇。 “想體驗下不同的地方人文?!?/br> “行,隨你。注意安全。 易阿嵐掛完電話,臉色不好。周燕安還以為他是不想讓家里人擔心所以說謊。 讓易阿嵐心情好起來的唯一辦法,也只有讓他盡早脫離險境了。 周燕安讓易阿嵐坐在床上,接著不由分說蹲下/身握住了易阿嵐的右腳腳腕。 易阿嵐下意識地縮腳,但被周燕安禁錮在了掌心,不得動彈。 “腳扭得厲害嗎?”周燕安問。 易阿嵐知道他問的是三十二日里的情況:“反正挺疼的,尤其跑起來的時候。從二樓跳下來我一般不會扭到腳,這一次是太急了?!?/br> “這樣的疼嗎?”周燕安用力箍著。 易阿嵐嘶了一聲,明白周燕安讓他坐著的原因了,這要站著,搞不好會出于本能踢周燕安。 “比這要疼一些?!?/br> “這樣呢?” “還要疼?!?/br> 周燕安沒再繼續用力了,再大勁易阿嵐的腳在正常世界也得受傷。 “想想你走路的時候,這里疼得多,還是這里?”周燕安分別在易阿嵐的內外踝和小腿脛骨、腓骨底端按按,根據易阿嵐的模糊反饋,周燕安認為易阿嵐腳骨折可能性不大,而且哪怕是骨折,也應該只是輕度內踝骨折,雖然疼痛程度也不輕了。 不過哪怕是在現場,不照x光,周燕安也沒辦法精確判斷扭傷與骨折程度,更別提這種隔空問診了。一切計劃都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 周燕安蹲在易阿嵐面前思索片刻,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再疼也要忍住?!?/br> 易阿嵐點頭。乖順得叫人有點心疼。雖然他心里想的或許是忍不住就死了。 周燕安心里嘆氣,在易阿嵐旁邊坐下,又往后一躺,雙手擱在腦袋后當枕頭。柔軟的大床震彈幾下,讓易阿嵐想起遙遠記憶里在父母注視下玩蹦蹦床的感覺。 “復盤一下?” 易阿嵐:“嗯?” “你這次行動。”周燕安簡明扼要地說,“有很多明顯的失誤,只想著處理死物,沒想過面對敵人。比如第一次不設防地貿然進入簡單科技大樓,發現陌生可疑車輛沒有破壞,你的車上也沒有放置緊急用品,例如最基礎的釘子,有車輛追逐你時,一把扎胎的鐵釘就可以讓對方喪失行動力。不過這不能怪你,你只是個普通人。 還沒等易阿嵐答話,周燕安又說:“但那都是過去了,進入三十二日就意味著不再普通。你以后可能主動、被動都要卷入一些你從沒想過的糾紛里,你要做好準備。” 易阿嵐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殺人的準備嗎?” 周燕安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迫不得已也只能這么做?!?/br> “其實我有機會殺許俊斌的?!币装拐f,“在工廠里,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他肯定是殺死簡徐明的兇手,他不是個好人。我本可以給機器人設置暴力程序,在許俊斌下樓后,讓機器人將金屬塊統一砸向他,哪怕準頭不準,那么多金屬塊砸下,只要有一兩塊砸到頭部,人不死也要重傷。那個世界里,重傷離死亡也不遠了??晌耶敃r完全沒想過這個念頭,只想著干擾他注意力就算了,這才有了后面種種。我現在想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后悔?!?/br> “還有……”易阿嵐垂著頭,“我覺得我特別自私。我回來后,知道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現實中殺死許俊斌,可我做不到。我想過很多,如果在搏斗中我激情殺了他,也許不會有太久的罪惡感??涩F在不同,這是要我在青天白日下,千方百計找到他,搜集情報,制定謀殺計劃,一遍遍去思考不會被發現的殺人手段和掩飾手法,這種冷靜和極強的目的性,讓我感覺,我好像,像個殺人狂魔…… “但我想活下去。我自己不愿意去面對,卻默許簡成幫我。用一些,不被允許、違背法律、踐踏規則的手段來幫我。 “這次我哪怕脫身了,那以后呢?是不是以后在三十二日,我但凡遇到一點覺得會威脅到我生命、哪怕還沒做出實質行動的人,我都要先下手為強?三十二日再荒謬,但在里面死了,也就真的死了。這樣我和許俊斌有什么區別?” 周燕安知道易阿嵐其實不是很有表達欲的人,更多時候,他都是安安靜靜收斂情緒,只說必要的話。但有些特殊時候,他的話就特別多,比如第一次在三十二日去醫院找他母親時,他用絮絮叨叨企圖遮掩心中的恐懼,這一次同樣如此。 這就意味易阿嵐此刻內心正遭受痛苦的煎熬,他的價值觀和一直以來做人的原則在生與死面前被反復鞭打。道德和法律在兩個世界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易阿嵐如周燕安很早就下的判斷,他很善良。然而,他的善良注定要被三十二日辜負。 第24章 8月(3) “如果是你, 你會怎么做?”易阿嵐偏過頭看躺著的周燕安,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喉結和線條流暢的下頜,還有在襯衫下內蓄的肌rou, 這讓易阿嵐意識到, 周燕安和他是不一樣的, “你應該不會把自己弄到這么狼狽的境地?!?/br> “我也遇到過無從選擇但不得不選擇的時候?!敝苎喟草p聲嘆息,“我也像你一樣迷茫, 自我懷疑?!?/br> 易阿嵐入迷地看著他:“后來呢?” “后來別人都和我說,你沒有錯。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沒有做錯是什么意思?!敝苎喟惭銎鹕? 易阿嵐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 只聽得他在身后說, “就像一條分叉的路, 有善良的方向,有惡劣的方向,有斷腕求全的, 有寧為玉碎的……這么多路,不要看它正不正確,只要選擇沒有錯的就可以了。你沒有錯, 易阿嵐。” 周燕安站起來把床讓給易阿嵐:“休息一會兒吧,你昨晚一定沒睡好?!?/br> 易阿嵐以為自己睡不著, 但躺下以后,卻像是走上一條路,被命運推著向前, 身不由己地陷入濃郁的迷霧中, 失去了感知,只有周燕安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易阿嵐, 你沒有錯。 他太累了。從身體到精神都飽受折磨。 周燕安將他輕輕拍醒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兩點。 “喝口水,醒下神,我們該出去了?!敝苎喟策f給迷瞪的易阿嵐一瓶礦泉水。 兩人繼續去那段縣道公路,此時深更半夜,燈光稀疏,只有少量貨車來往,涼爽的風迎面吹來。他們的車在冰涼的月光中前行。 到達目的地,這幅場景更熟悉了,無人的馬路,黯淡的深夜,彎如刀的月亮。 易阿嵐看了會夜空,這月亮和三十二日的月亮很像,細而長。他忽然席地而坐,舉起手,“我記得刀和月亮很近,就像是從月亮做的刀鞘中才拔出來一樣,準確點,應該在這個位置?!?/br> 周燕安也在他旁邊坐下,隨后索性躺在暑氣消退的柏油路上,出神地望著月亮,似乎在代入易阿嵐,思考在這樣的處境下怎么安全脫身。 周燕安想起什么來,扭頭看易阿嵐:“那時候你身上有武器嗎?” 易阿嵐一怔,他本來帶有消防斧,不過那柄斧頭太礙事,早在分公司的車間內就因為爆破而丟失。但周燕安明亮的眼神讓他也隨之想到同樣的東西——那把槍。他們第一次在派出所相遇,易阿嵐撿到的那把槍。 “有的!槍!”易阿嵐連忙說,那把槍小巧易攜帶,哪怕易阿嵐不會用,也一直隨身帶著當做心理安慰。 周燕安興奮地起身:“有武器就好辦了。我看過許俊斌的照片,他體型魁梧,要你在短短一個月內學會格斗制服他,也不是不可能。但你所鍛煉出來的力量和肌rou記憶卻帶不進三十二日,只能帶去意識和技巧,這要讓你和他面對面決斗,你的腳還有傷,太為難你了?,F在有槍配合,你可以輕松點,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了。” 易阿嵐點點頭。他感到他不是被命運推著走,而是被周燕安推著走,但這種強勢卻讓他感到安全,好像在泥沼深陷中被一股溫柔而強大的力量提攜。 隨后周燕安帶著易阿嵐在附近轉了轉,給他指點出幾處萬一情況有變方便躲藏、埋伏、對他有利的地點,接著他們立即坐夜班高鐵回了南林。 易阿嵐對槍支的了解僅限于紙上談兵,他必須得盡快接受專業訓練,所用武器還得和派出所用的制式槍支一樣。好在簡成家大業大,門路眾多,很快就給易阿嵐弄來一把一模一樣的手/槍和一批充足的子彈,給他們安排的訓練地點原本就是娛樂射擊場,頻繁槍響也不會引人懷疑。 簡成送易阿嵐過來的時候,注意到周燕安對槍械的了解,趁他在清點子彈的時候,簡成說帶易阿嵐去隔壁的健身館看看,離遠了后就小聲問:“這位是?” 易阿嵐說:“三十二日里認識的朋友。” “可靠嗎?” 易阿嵐沒有任何猶豫:“可靠。他應該參過軍的,很厲害?!?/br> 簡成看著他的神情,便沒再追問,而是抱歉地說:“許俊斌那邊我在讓人查,暫時還沒有消息,我會讓他們再繼續投入人手的?!?/br> 易阿嵐寬慰地對他笑笑:“這才不到兩天呢?!?/br> “一天沒有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心安。”簡成說,“阿嵐,我對不起你?!?/br> 易阿嵐連忙道:“你別這么說,誰也不想的。而且讓我早點看清三十二日的兇險也好,要不然這次不死,以后也總有一次會死得很難看?!?/br> 簡成不知道易阿嵐是不是故意逞強,好讓他不那么愧疚。他喃喃道:“為什么要讓你們遭遇這些可怕的事情?!?/br> 易阿嵐看了眼走廊外的天空與大地,眼神放空:“我也經常在想這個問題,但可能沒人能夠給我答案了。” 射擊館旁邊的健身館按照周燕安的吩咐,健身器具都已經移走,留下大片的空場地,在角落有幾個智能測力裝置。 過了一會兒,周燕安從射擊館過來,叫易阿嵐去測了身體部位的力量。 上肢力量只能說是代表身體健康、及格水平,但易阿嵐的雙腿踢力和柔韌度比起常人要優秀很多,是經常爬山鍛煉出來的好結果。這讓周燕安對易阿嵐逃脫許俊斌威脅有了進一步的構想。 “我們先學徒手動作,然后再學槍支射擊。如果你不能暫時脫身,槍也就沒辦法用了?!敝苎喟步幸装固上?,再次還原當時和許俊斌的場景。 周燕安跨在易阿嵐身上,膝蓋沒著地地彎曲著,“你的右腳有傷,所以由你的右膝蓋發起攻擊,踢許俊斌的下/體,左腳撐住地面和左半邊身子提供全身支撐。來,你試下,盡全力,我看看你能不能行。” 易阿嵐尷尬了一下。 周燕安笑道:“不用怕傷到我,一定要盡全力,把我當許俊斌?!?/br> 易阿嵐只好一咬牙,沒看具體部位,弓起右膝蓋抵過去。 周燕安伸手擋住,將力卸了開去,說道:“力道還可以,我等會再教你一些發力技巧,足夠讓一個成年人痛到不能忍受了。這個時候,還要考慮許俊斌吃痛之下的反應,他應該會下意識縮身捂住下/體,但也不排除劇痛之下刀更快地向你落下,所以你在攻擊的同時,右手也得行動,或握或刀或成拳砸他的手腕,你怎么舒服怎么來,不一定非要讓他的刀脫手,只要讓刀偏開正對你的方向就好。你再按我說的試試這兩個動作?!?/br> 周燕安舉起一把塑料蛋糕刀,示意易阿嵐開始。 這時候易阿嵐入了神,也顧不得羞赧,全神貫注地盯著周燕安的手,隨后猛地弓起膝蓋,右手掌刀劈了下周燕安的手腕內側。這個程度不至于讓周燕安手不穩,不過周燕安模擬的也只是一個體型彪悍、并且下/體遭到致命打擊的普通人,于是順勢往外偏了偏,這樣看來,哪怕刀落下,也只是刺向易阿嵐的身體外側。 “很好。”周燕安鼓勵道,“但這還只是開始。你這同時進行的兩擊得手后要馬上進行最關鍵的一步,趁他痛時,你的左腳和腰部、臀部、左手要配合一起使力,往后騰挪撤出許俊斌身體的覆蓋范圍,然后立即拿出槍,指著他,震懾住他,之后再考慮站起來和打開□□保險栓的問題?!?/br> 易阿嵐想了下兩個動作的銜接,點了點頭。大概像是條毛毛蟲往后拱。 “好,那你再來試試。” 簡成在一旁看了許久,看明白了,這個周燕安真的是個專家,這讓他稍微好過了些,易阿嵐的命不至于懸在一根線上。 手機不停地響起秘書團的工作問詢,簡成留在這兒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在易阿嵐練得投入時,便悄悄地離開了。他已經把這兒都清空,只留下一些信得過的人負責安保和衛生,或者在周燕安還有需要的時候緊急去辦理。 周燕安撩開易阿嵐的襯衫,將掌心貼在易阿嵐的腰部,本意是看易阿嵐在后撤時腰部肌rou的運動。易阿嵐瑟縮了下。 周燕安發覺易阿嵐已經不是第一次抵觸他的觸碰了,打趣道:“你的身體很敏感啊?!?/br> 易阿嵐臉紅耳赤:“我不太習慣……” 但周燕安顯然只是隨口一說,已經轉入正題:“你還要考慮到那時候你躺著的是坑坑洼洼的舊公路,不是現在健身室平滑有彈性的橡膠地面,夏季衣服又單薄,所以到時候你與地面接觸的部位會被磨得很疼,尤其是手掌心,做好心理準備?!?/br> “比起死亡,那些疼不算什么吧?!?/br> 周燕安笑了笑:“你皮膚很細嫩,我怕你沒受過這樣的苦?!?/br> 易阿嵐臉又紅了。 周燕安糾正了易阿嵐一些錯誤的、事倍功半的發力方式,讓他又排練了幾次,便可以去練習開槍了。 這種靠魔鬼訓練基本上作用不大,易阿嵐沒辦法把這里鍛煉上來的的身體素質帶到三十二日里去,只能不斷地提高技巧性的東西,熟練肢體動作,增強意識和做好心理預期。每天保持適當訓練就可以。 “我是說如果,”周燕安把子彈一顆顆裝進手槍里時說道,“如果你進入三十二日的那刻,事情不如我們想象的這么順利,你來不及攻擊許俊斌的話,就不要強行去攻擊,要及時改變應對策略。你可以立即側過身,伸胳膊擋住刀,寧愿讓刀扎到胳膊上、背上、兩肋上,也絕不能扎到心臟和脖子這些重要部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