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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隔云端 第94節

    更不用說留下什么錄音了。

    “原來如此。”洛小姐的口氣還是不咸不淡,像是韓助理每次找她簽董事會決議時那樣,她總是臉也不抬,或只微微掃一眼,說一句:先放那兒吧。

    沒有人再說話,但洛小姐沒有掛,韓助理自然是不敢的,二人就這樣相隔萬里地沉默著。

    “實際上,他沒有話留給我。”極輕的語調,洛小姐像是說給自己聽。韓助理一時不知這話該怎么接,更加后悔沒有將此事寫成報告傳回國內而選擇電話匯報。她斟酌幾秒,小心翼翼地說:“洛總,是這樣,我給向先生的朋友說了一下那個假錄音的事,有人說,可能也不是完全偽造的。好像,他們車隊在進沙漠之前開過一個派對,當時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有人聽到向先生在喝醉之后,一個人在說什么。所以我猜那些話,可能是那時錄下再經過剪輯……只是我個人猜測。”

    這時沈曾莉推門進來了,洛淼只是簡潔地說了一句“知道了”便掛斷電話。

    “喲,我們的小美人現在成大美人了。”沈曾莉瞇起眼睛,笑得奔放,坐在洛小姐對面。“小美人”這種稱呼是沈曾莉跟向夢州學的,洛小姐身邊的故人一個接一個去世,如今也只能從她口中聽到這三個字了。

    “我以為你會選熱鬧一點的地方。”洛小姐端起面前的那杯冰水,喝了一口。

    “唉,我確實是挺想去吃火鍋或者大排檔的,好久沒回國了,還怪想的。”沈曾莉還是瞇成彎月的一雙眼,“我都是為了你考慮啊,你現在的身份,怎么能進出太隨意的地方——當然啦,再貴的我可就請不起了,所以就算看不上這里,也麻煩你洛大總裁忍一忍吧!”

    在故人面前,洛小姐似乎沒有那么冰冷了。陽光從咖啡廳的落地窗外投進來,輕輕浮在她周身。假如有公司員工見到她此刻這幅樣子,不大跌眼鏡也得大吃一驚:洛小姐今日連頭發都沒有盤起,只自在地披在兩肩,唯一與往日不變的只是那副樸素的眼鏡。陽光下的長發泛著溫暖的棕金色,可能是她體內那份外國血統在作祟,也可能只單純是少年時營養不良造的孽。這就和那份錄音似的——早已殞身碎骨,真的假的都無從知曉也無所謂了。

    “你現在過得如何?”洛小姐問。

    沈曾莉年輕時就在一刻不停地戀愛,前些年結過一次婚,結果那男的在她孕期出軌,沈曾莉于是大著肚子去離了婚,剛從民政局出來又直奔醫院做了引產。這一番cao作險些要了她半條命,休養好久才緩過來。

    結果還沒滿一年,又和一個旅游至此的老外看對了眼,遂拋家舍業跟那男的滿世界旅游去了。

    她這次中斷旅途匆匆回國,是聽說了洛頤云的死。

    “還行吧,戀愛么,結婚么,不就是那么回事兒。”沈曾莉聳聳肩,杯中咖啡在她一刻不停地輕輕攪拌下卷成了旋兒。扭曲,下沉,然后浮成薄薄一層沫,“頤云怎么火化得怎么快啊,我這緊趕慢趕也沒見上最后一面啊,你可真是……”提及這事,她還是有些不滿。

    “有那么重要嗎?他生病到后期,瘦了很多,臉色很差,你看了也認不出來了。”

    沈曾莉想了想,忽然一笑,“這倒也是。”

    她說:“我這次回來,也是想看看你。店已經盤出去了,以前的朋友也沒剩下幾個了,沒什么再回來的必要了。”

    洛小姐點點頭,她看上去依舊平靜,既不吃驚也不悲傷,“你過得開心就好。”

    沈曾莉笑了一聲:“你知道嗎,我和john是open marriage。”

    現在的洛小姐已經不在乎能不能聽懂英文的事,橫豎聽不懂就直接問,已沒有人會看輕她:“是什么?”

    “開放式婚姻,我們誰也不限制誰,兩個人各取所需,不要帶回來病就好。”沈曾莉端起咖啡一飲而盡,還是如當年喝酒般瀟灑,“我說洛淼,你和夢州結婚是為什么呀,我好奇好多年了。你愛過他嗎?你該不會,真是圖他的錢吧?”沈曾莉眼睛眨眨,認真地盯著洛小姐,等待著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曾莉著實提了一個難題,這個問題讓洛小姐由衷地感到為難。不是難在不想回答。

    洛小姐想了一會兒,答非所問:“他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五歲。”

    沈曾莉不明所以,卻也點點頭:“是啊,可惜,真年輕。”

    實際上在向夢州死后,洛小姐也經常做一些沒頭沒尾的夢。這些夢大多與向夢州無關,只不斷地重演她初中時的一次期末考試。

    上學時,洛小姐雖然總體成績不佳,但數學成績還是相當拿得出手的。還記得那一次的期末考試之前,她因受父親打罵而徹夜難睡,到了第二天考數學時,困得實在不行,又覺得這次的題實在簡單,于是自信地打算先睡一個小時再做題也來得及。卻沒料到再睜眼時只剩不到四十分鐘,她再怎么擅長這一科,再怎么加快速度,還是剩了最后一道題沒做成。

    夢中,她反復看到那道永遠來不及做的題。

    “嗯,真年輕。”洛小姐口中喃喃,重復沈曾莉的話。

    年輕到我本以為,我可以細細寫下每一個步驟,落下每一筆。

    我本以為,我還有很長的時間來做這道題。

    【8 go away】

    曾莉在城南一條街上開了家服裝店,她說洛淼長得好看,戴了眼鏡更顯氣質,而且胳膊腿兒都勻稱修長,硬拉來給她當模特。由于曾莉承諾給錢,按小時計費,洛淼自然義不容辭,常常逃課來此。當時在本市,外國人已經不少見,背著大包,串巷的旅游的。這附近還有一些學校,職校的專科的本科的,其中有學校開設了商貿英語等課程,招來了一些外國人做外教,因此藍眼睛高鼻梁的外國人在這附近更是多見。

    “哎呀,你生動點呀。”這是曾莉對只會一動不動站樁的洛淼,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活色生香,懂吧?”曾莉高中沒讀完,但從來不怯于臨場賣弄。她指點洛淼時自信滿滿,往那兒一戳,那就是一個博士的派頭。

    洛淼當然不懂生動,更不懂何為活色生香。不過她隱約能感受到,曾莉才是她口中那般活色生香的女子。她手心溫熱,笑聲響亮,一天到晚穿得五彩斑斕,但并不俗艷。就算她在身上開了個染坊,也能自成一座繽紛花園。

    偶爾有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路過此處,看到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洛淼,贊她“pretty”,洛淼聽不懂,眨著眼睛,問對方是不是要買東西。蹲在椅子上吃盒飯的向夢州在一旁聽了,適時開口:“你說go away。”

    “……是什么意思?”洛淼不情愿地問。

    “就是‘請進’的意思。”向夢州挑了挑眉毛,然后埋頭扒飯,以掩飾自己偷笑的嘴角。

    兩三次之后洛淼就懂了,她想問向夢州為什么戲弄自己,是不是在嘲笑她不懂英語諷刺她沒有文化。但她問不出口。對于敏感的人來說,向他人質問亦是向他人傾訴,是挫傷自尊的行為,與主動暴露弱處無異。

    那時候洛淼還沒有許多勇氣與力量,她只是默默地不再理他了。沉默的成本最低。連帶著她也不去找曾莉了。

    其實她也很想問他為什么跟著她到處走,即使她總是回之以沉默與冷眼。

    人們在形容少女時總愛用與春天有關的字眼,仿佛夢幻一場,宛如初綻的花。可起碼少女的心事絕非春景,而是秋雨,綿綿不絕,灰灰蒙蒙。

    不過向夢州很有一點“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的精神,等了洛淼幾回等不到她,就跑到她家附近。他有分寸,也極小心,不主動敲門,只站在旁邊遠遠一個路口的小巷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這一次他“蹲守”了兩天才等到洛淼。那天,洛淼其實很遠就看到他了,她的視力分明很好。當時已到深秋,天不緊不慢地下雨,向夢州既不打傘也不加衣,就一個人倚在墻邊,胳膊從寬大的袖筒里伸出,空空蕩蕩,手向下沒入褲兜,雨絲掛在他身上織成了閃亮的網。

    洛淼在離他幾步時停下來,看他低頭點煙,越看越覺得此人怪異。為何下雨不打傘?為何抽煙不擋風?他手中攥著只打火機,一下又一下點煙,有雨又有風,總是失敗。幾次之后他也放棄了,干脆叼著支沒有點燃的煙,抬頭看看天。天只是一塊被染得深淺不一的布,僅此而已了,不能提供任何答案,可總有人想向它索要謎底。

    你去躲躲雨呀。洛淼看著看著,這句話忽然跳了出來。

    這嚇了她一跳。雨點落在她的眼鏡上,一時視線模糊。她趕緊取下來,很不講究地直接用衣角擦起來。

    向夢州抬頭,看到她后立刻笑嘻嘻地走過來,把她拉入路旁屋檐下躲雨,興高采烈地問,這么巧啊。

    “我還有事,先走了。”向夢州的手正好按到她胳膊上的淤青,她痛得一時皺眉,但不愿與他多說,干脆一走了之。

    “你去哪里?”

    該怎么說呢?我又沒有吃飯的錢了,拜托你快讓我去打工?

    指甲在拳心內掐了又掐,“我有工作,我要去工作了。”

    “曾莉說你最近沒有去找她,”向夢州的手心貼著洛淼的淤青,愈是用力愈是疼痛,“你也不去上學?”

    洛淼抬起頭,瞪他,“我說了我要去工作。”

    向夢州放開了她,之前被洛淼嫌棄過長的頭發濕成綹黏在額頭上,“你缺錢?”

    洛淼梗著脖子說:“不缺錢,云哥會借我的。”

    向夢州終于皺起眉毛,“他借你錢,那你為什么不去讀書?”

    “他借給我錢,教我做點生意自己掙錢。”提及這個洛淼還是有點驕傲的,在她看來,向夢州絕對是那種不會自食其力、專靠家底厚所以為所欲為的紈绔子弟。

    “他應該教你去好好讀書才對!”向夢州難得地收起了那副輕佻的姿態,口氣都陡然沉重起來,他嚴肅的樣子讓洛淼微微一怔。

    “你為什么要說云哥的壞話?”洛淼一邊害怕一邊生氣,“你憑什么看不起我不讀書?”她須得撐起一副強硬而兇猛的面具,以掩飾內里的荏弱。她一貫少言,難得大吼一次,平日里一張薄而蒼白的臉紅透了,雙眼覆上一層晶瑩,幾乎要滴下眼淚。

    向夢州哭笑不得:“我哪里說他壞話了?讀書……讀書是重要的事,我沒有看不起你。”面對一個少女外強中干的憤怒,他一時手足無措起來。

    “……要不然,你真需要錢,來找我。”他說。

    “滾!誰要你的錢!”她在震怒之下,忽然想到向夢州戲弄她的事,情不自禁脫口而出:“go away!”

    第110章 外傳三:最后的玫瑰(六)

    對于一個飽受委屈之人,既不能不讓她發泄,又不能讓她發泄太過。否則她就會成為一只憋掉的氣球。

    洛淼氣得眼淚亂抹,一張冷峭的臉紅得將要滴出血來,一貫平整無波的臉起了波紋,眉皺著,眼擠著,嘴抿成了一線,死死地,像拱衛城門的列兵般緊張與嚴肅,只怕一個不慎便有哭聲從喉嚨與齒縫間泄出來。眼淚已經開始流了,她不肯哭出聲,那是自尊的最后一道防線。

    向夢州不知是怎么想的,這時候還不趕快別過臉、轉過頭去?他不,他偏盯著那雙濕漉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從這雙眼睛里能看出什么?除了破碎的淚就只有破碎的心,實在毫無新意。或許凝視從來都不需要理由,一切借口都是妝點,都是牽強附會,都是欲蓋而彌彰。

    洛淼想,這人實在太過分了,惹她哭也就算了,竟然還要看著她哭,真是該死,該死!

    洪水與哭聲都是關不住的。“死”這個字一在她腦海里蹦出,她便哭出聲了,那一刻她的確是想殺了他,淚水是熱的,澆在身上就成了汽油,非要把一個好好的人點燃不可。她抄起手邊唯一一個趁手的東西,劈頭蓋臉就向面前的人身上砸去。

    她不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有時候你想殺死一個人,卻又偏偏手下留情,只因愛恨在兩端,如天堂與地獄,而我們行走于人間。

    她在動手的那一刻的確用眼光瞄到了,那只是一個放在街角的掃帚,盛著些落葉而已,不會弄傷他。她的確看不到為了防止簸箕被風吹倒,而壓在落葉底部的幾塊石頭。于是向夢州又一次光榮負傷了。

    血再一次流下來的時候,濡濕了向夢州的頭發,洛淼慌了,他頭上的雨水還沒干,腥黏的血液使柔軟的頭發結成塊。一道血跡就這樣緩慢延伸下來,劃過他的眼睛和睫毛,猩紅模糊了視線,這次他只能轉過頭去了。

    洛淼想道歉,她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

    向夢州伸手向額上抹了一把,入神地看著手掌心中的紅跡,微微笑道:“原來你真就這么討厭我。”他似乎很虛弱,另一只手扶著墻,風從袖口鉆入褫奪體溫,他感到冷了,轉過身去,擺了擺手,說:“我先走啦。”

    “不是什么大事,破了點皮罷了。”他想了想,又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不會有人怪你的。”一句話點破她心中所想,倒襯得一個磊落,一個不堪。洛淼什么都沒有說。

    她就站在原地,看著向夢州一邊向她擺手一邊轉身走。風雨又緊了些,天邊鉛云濃重。秋的雨與夏的雨有什么不同,只在于夏雨酣暢,過后會有晴天乃至酷暑。秋雨一層一層地落了,像天空褪盡外殼,從此變得高而深遠,人人都知道此后只會日漸冷下去。

    向夢州還是那副手插兜、不緊不慢的走路姿勢,他行走在這條路的中央,單薄如葉,可吹打不動。

    很神奇地是,他快走到路的盡頭,卻又折回,回到了洛淼身邊。還是笑嘻嘻地對她說:“你知道討厭一個人就該怎樣報復他嗎?”

    “你打他是沒有用的,你要利用他,利用他實現你心中的欲望。”

    “你說頤云教你做點生意自己掙錢?你不這樣心狠,又能做什么事?”

    “洛淼,沒有比我更好用的墊腳石了。”

    這是要拋開情面明算賬了?洛淼當時想,心中惶惶,她不是很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

    其實他們又能有什么情面呢?相處這些時日以來,洛淼捫心自問,從未給他好臉色過。倘若換個人,定是要記仇的。怎么這家伙,總是毫不在乎似的?

    不遠處,幾只白鴿擠著躲在檐下,黑豆般的小眼珠漠然地轉著,冷對風雨中的一切。后來它們也依偎在一起睡了,單調的咕咕聲從鴿子喉嚨中傳出,很快淹沒在雨聲滴答中,無人在意它們是否擁有一個好夢。

    然而就趁著洛淼微微一愣,向夢州忽然湊過來,低下頭,猛地捎來一綹秋風,絲絲涼意落在洛淼嘴上。

    這是洛淼的初吻,涼如雨,柔似風。

    向夢州做了壞事之后轉身便跑,這次他不留在原地挨打。他身體輕巧,速度極快,不一會兒就跑出了好一段路。確定安全距離后,他轉過身來,背著手,一邊遙遙望著洛淼一邊倒著走。

    無論頭頂是艷陽還是風雨,他總是笑瞇瞇的。

    他看見洛淼張嘴,應該是在罵他了。沒關系,風雨太緊了,距離又遠,所有咒罵都被淹沒在雨聲中,他一句都聽不到,雨停之后也不會在人間留下任何痕跡,一切都將被沖刷被洗滌。

    只是可惜,看不清她此刻的臉色呢。他想,那張薄而小的瓜子臉應該不是往日那種青玉般的顏色了,而是殷紅一片。

    他必須在頭暈倒地之前離開這里。可是想到剛剛,他就開始笑了。在天地,只有瀟瀟雨聲,在人間,只有他的笑聲。笑聲令他加倍暈眩,而暈眩又使他更加想笑,胸口泛起陣陣惡心,如波浪擊打心臟,他好難受,又好快樂。

    “我先走啦!”

    他在即將消失在路的盡頭之前,用盡力氣這樣喊。

    分明是受傷了,為何要開懷?他對自己說,一切都沒什么可怕的,這是感情的苦澀與甜蜜。

    他對自己說,不要怕。

    自那天之后,洛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再見過向夢州。她有時想起二人第一次見面,他的出現如此突兀,一如他的不告而別,毫無征兆,毫無音訊。

    她好奇,只是好奇,這個人到哪兒去了。

    她問過曾莉,曾莉當時正忙著算賬,聽到這個問題,細細的眉挑起來,毫不客氣地回道:“你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