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棲 第109節
他驀然想起,小城同游那日,沈柔提著兩盞花燈,像是稀世的珍寶,嘴角甜蜜的笑容,比芙蓉花更嬌艷。 這兩盞燈,她從京畿帶到涼州,又從涼州帶回京城,珍重至極,勝過萬千珍寶。 現在,它們化為灰燼,靜靜躺在盆里。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 化為灰燼的花燈,再不能變回以前的模樣。 衛景朝的心揪成一團。 他不敢動,不敢摸,不敢碰。 只能盯著那灰燼,睜著眼睛,掉不下眼淚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一陣狂風大作,卷到盆中,將那最后完好的形狀,吹亂吹散,灰塵卷到各處。 這是,連上蒼都不愿意給他半分慰藉。 衛景朝猛烈地咳嗽起來。 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卻伸手,拉過一旁的桌布,蓋上那個盆,推到床底下。 靜靜看了半晌,他躺在了床上。 床榻上還留著沈柔身上溫軟的香氣。 極淡,極淺,圍繞著他。 衛景朝睡了數日以來,第一個好覺。 醒來后,他仰躺著想了很久。 起床后,他將那枚玉佩和白玉印鑒,一同放在盒子里,擺到書架最高處,未曾告訴所有人。 出了鹿鳴苑,便命人封鎖此處,不許任何人進去。 任何人。 包括他自己。 他這樣的人,不配再從沈柔身上得到任何慰藉。 就該生生世世,受盡折磨。 衛景朝上車離開前,回頭看了眼。 “鹿鳴苑”三個氣派的大字,掛在門匾上,閃閃發光。 像是沈柔水光瀲滟的眸子。 可是,他再也見不到了。 鹿鳴苑夕照園的臥室內,一陣清風拂過。 一張皺巴巴的紙張,從昨夜被衛景朝踢翻的紙簍里滾落出來,被風吹動。 可是,再也不會有人踏足這里,將它撿起來,展開來。 —————————————— 時光倥傯,轉眼已是泰安四年。 四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已逐漸習慣了孟氏江山到衛氏江山的過度。 對許多人來說,四年不過彈指一瞬間。 陸黎如愿以償娶了踏歌為妻,生了個可愛的兒子,夫妻兩個視若珍寶。 孟與馥主持編纂了《匈奴志》,記錄下已被滅國的匈奴的衣食住行,生活習慣,一時間名聲大噪。 長樂侯大喪,于逸恒承襲侯爵,一改往昔浪蕩,娶妻生子,竟也做起居家好男人。 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喜,有人悲。 四年,已足夠看盡人生悲歡離合。 對衛景朝而言,這四年卻是無窮無盡的煎熬。 春日里,西樓明月懸。他會想,若沈柔看到這么美的月亮,定會心生歡喜。 夏日里,芙蓉出清水。他會想,沈柔最愛荷花,若是能觀賞一二,那該多好。 秋日里,落葉滿空階。他會想,這樣寂寥的秋天,沈柔不太喜歡,但她卻喜歡秋天的自己。 冬日里,雪落庭樹下。他會想,那年在匈奴王庭,應該牽著她的手,走得再遠一些。 一個又一個日升月落,一個又一個四季輪回,衛景朝沒有一天不在想她。 每個午夜夢回,他大口喘息著從噩夢中醒來。 止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憶,沈柔如蝴蝶般跌入水中的場景,便忍不住心如刀絞。 他的柔兒明明最怕冷,是涼州城時,睡覺時要將兩只腳塞進他腿間。 卻能夠那樣狠心、決絕、平靜地跳入滔滔江水? 都是他的錯。 他傷透了她的心,逼得她只能這樣抉擇。 他一次又一次,自虐地責怪自己。 將自己的心臟捅得血淋淋的,才能勉強安慰怦怦直跳的神經。 又是一年寒冬至。 十一月十五,窗外的月亮又圓了。 衛景朝怔然片刻,緩步走到宮中的藏經閣內。 洛神公主腕上掛著鐐銬,正在整理經書,側目瞥他一眼,“又做夢了?” 衛景朝沒說話。 洛神輕嗤:“既是夜夜入夢,不如你早日禪位,戴著鐐銬被鎖在藏經閣,日日看書,修身養性,消減罪孽。” 她一動,腕上的鐐銬嘩啦啦作響。 便不由想起,衛景朝登基后,向世人宣告洛神公主已死,卻沒有殺了她,而是將她囚禁在藏經閣內。 他說,留著她的命,是為了世間有個人能夠和他一樣痛苦。 她罵他是個瘋子。 他卻沒有分辯。 衛景朝透過窗子,看空中圓月,慢慢道:“今天是沈柔的生辰。” 他和她,只度過了短短一年光陰。 那年十一月十五,他帶兵抵御匈奴,錯過她的生辰,于是留下那枚白玉印鑒,做她的生辰禮物。 那枚印鑒,從十二歲就跟著他,幾乎等同于他本人。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洛神沒有回答。 他也不需要,只是茫然站著。 他不知道還能找誰訴說苦悶。 四年時間,世上幾乎沒人記得沈柔。 甚至于,他深夜做夢時,她的眉眼唇鼻,都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那日的場景也越來越模糊,只余下無盡的痛苦,越來越深重。 于是,衛景朝一日比一日驚慌失措。 他害怕有朝一日,會將她遺忘。 記不起她的模樣,記不起她的聲音,記不起她身上清微的香氣。 若是到了那個時候,他連一絲可以回味的記憶都沒有,只能四處望著,無枝可依,又該怎么辦? 可是他沒有任何辦法阻攔這個進程。 時光是極奇妙的東西,會一天一天拿走你的記憶,又一天一天加深你的痛苦。 再深再濃的感情也敵不過時間的侵襲。 衛景朝慢慢道:“我快要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他給沈柔畫了很多畫像,藏滿了臥室。 可是,卻一眼都不敢看。 這些畫像不是她,并非跟她一模一樣。 昔日書畫雙絕的狀元郎,到此刻,卻連一張工筆素描,都畫的顫顫巍巍。 仿不成她的模樣。 洛神手微微一頓,半晌闔眸道:“我也是。” 她聲音很輕:“我原本以為,他那么好看的臉,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 可是,還是一點一點忘卻。 就像是一只手,緩緩擦去他臉上的肌膚和輪廓,最終徹底消失在她的記憶中。 衛景朝尚且有一二信物可做悼念。 她卻一無所有。 所有帶著回憶的物品,都在平南侯死后,盡數被沈元謙毀去。 冬月寒寂寂。 照在臉上,凍得眼睛澀澀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