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棲 第41節
沈柔看不見他的臉。 耳邊是他說話的嗓音,透過耳膜,鉆入心口。 她只覺,自己如同一盞浮舟,被推著,在春水中泡軟的心臟,顫顫的,癢癢的。 浮舟靠岸時,沈柔餓慘了,又腰酸腿軟起不來,只得俯在榻上,任由衛景朝一口一口,喂了碗清粥。 吃完飯,她很快睡了過去。 衛景朝起身,走到書架前,拿起沈柔今日踮腳去找的書冊。 略想了想,他沒去一旁的幾案前,轉身上了榻,坐在沈柔身側,借著日光,一頁一頁翻看著。 沈柔的字極好看,如同她的性格,骨節纖瘦,若霜葉無水,瀑水進飛,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寫《燕燕于飛》時,衛景朝便看慣了她的字。 此刻,他的思緒,更多地沉浸在其中章節字句上。 《太平兵法》相傳是前朝開國皇帝從神仙手里得到的,衛景朝只翻了幾頁,便覺其中意義深奧,不比尋常。 若說是神仙所著之書,也不算夸大其詞。 比如,這開篇第一句的總覽,里,寫的第一句話,便振聾發聵。 “執戟者持權,持權者治國,治國者合道,天下得太平。” 手持兵器,手握軍隊的人才能掌握政權。掌權的人,才能真正實現治國的抱負。治國的人要合乎陰陽規律,有品有德,天下才能太平。 只用短短二十個字便說清楚了,治國理政平天下的條件和要求。 沒有兵權,所擁有的權力,便都是鏡花水月,別人伸手一攪動,一切都成空。 衛景朝合上書,抬眼望向窗外皎潔的月。 這幾句話,清晰地揭穿了,他現在的處境。 執戟者持權…… 執戟者…… 他如今,權勢、地位、財富樣樣都有,唯獨缺兵權。 做了樞密副使,掌管了北面房所有官兵,但這樣的掌管,與人家做大將軍的,其中有著天差地別。 畢竟,他的官職,皇帝隨手就能收走。 可如同平南侯這樣真正帶兵打仗的將軍,人死了,官兵們還惦記著他。 衛景朝側目看了沉睡的沈柔一眼,將書放在一側,隨著她躺下。 卻怎么也睡不著。 世人都說,最珍貴也最可怕的東西,就是書籍。 若這《太平兵法》流傳出去,警醒世人,那這王朝,便再也安定不了。 可是,沈柔卻毫不藏私地,將這樣珍貴的東西,贈給了他。 哪怕是報恩,這謝禮也未免太重了。 何況,他對她有什么恩情呢? 按照他們的關系,救她,是他的責任所在。 何況,他救了她,也利用了她。 本就是兩不相欠的關系,現在他卻欠了她那么多。 衛景朝的心,像被一根棍子使勁翻攪著,翻天覆地的難受。 半晌后,他下了床,走到書架前,將那本書冊放回原來的位置。 怔然片刻后,回身躺下。 有力的手臂,將沈柔攬進懷中。 ———————————————— 長樂侯協助京兆府辦案的第七天,案件忽然有了新線索。 近日,京畿各地,出現了一批人,他們散步在老百姓中間,大力鼓吹《燕燕于飛》的好處,是多么勇敢沖破黑暗的一出戲。 并且,鼓吹老百姓們,繼續唱戲、聽戲,若是官府不許,就拿起武器去反抗官府,若是皇室不許,就拿起武器去反抗皇室。 據京兆府查證,這批人,是匈奴人。 雖然他們穿著漢人的衣裳,說著熟練的漢話,但身上的羊sao味兒卻遮掩不住。 還有游牧民族走路的方式,喝水的方式,都有其特點。問了數十位百姓后,京兆府便將斷案結果送到御前。 張府尹御前奏對時氣概軒昂,義憤填膺,“陛下,臣以為,寫這《燕燕于飛》抹黑我朝的,定是狼子野心的匈奴。他們這是挑戰我赫赫天,朝的權威,還請陛下指示,臣當何如?” 皇帝臉色陰翳,有七分信了這份證據,還有三分懷疑,“可是,好端端的,他們為何要自露馬腳?” 衛景朝默然不語。 站在對面另一位官員啟奏道:“稟陛下,匈奴既有狼子野心,想借一出戲文攪亂我朝內政,如今見沒能成功,自然心急。” “心急之下,考慮的便不周全,露出馬腳也是尋常之事。” 皇帝點了點手中的奏折,慢慢道:“匈奴……” 他仍是覺得,疑慮重重。 匈奴一直以來都是大齊的心腹大患,這幫人陰險狡詐,驍勇善戰,照理說,不該如何愚蠢才對。 衛景朝這才站出來,慢慢開口:“臣之前說,這出戲文有些嶺南風格,回家后又仔細研讀,發覺這嶺南風格并不像是真的,反而更像是外地人模仿。” “如今京兆府說,有可能是匈奴人所為,臣覺得極有道理。”他目光沉靜安然,恭恭敬敬道,“若是匈奴為了混淆視聽,特意做出嶺南風格,如此一南一北,相差千里,縱然證實是偽造,旁人便覺得應當是嶺南附近的人。便絕沒有人懷疑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就能脫身了。” “這些匈奴人陰險狡詐,若非陛下圣明燭照,壞了他們的計劃,恐怕也不能輕易將人逼出來,最終平白無故冤枉了嶺南。” 這話,倒是說進了皇帝心坎里。 若非他們此時露出馬腳,恐怕真的要冤枉了旁人。 眾人見皇帝臉色松動,皆附和道,定是匈奴賊子所為。 御書房中群情激奮,將遠在天邊的匈奴王庭,罵了個底朝天。 最終,還是皇帝主動結束了這場罵戰。 “京兆府再去查證,若果真是匈奴所為,朕定當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張府尹叩首:“臣定不負厚望。” 衛景朝勾唇,眉目清冷。 匈奴生變,或許,正是一個奪取兵權的好時機。 第30章 從御書房出來后,衛景朝等人在宮門口,碰見了于逸恒。。 于逸恒在宮外望眼欲穿,見二人全須全尾地回來,很是松了一口氣。 特意邀衛景朝上了馬車,忙問道:“事情如何了?” 長樂侯道,“圣上約摸還是懷疑,若要他真相信,還需新證據。” 衛景朝眉目不動,“侯爺不必著急,憑京兆府的本事,幾日之內,定能查出證據。” 他語氣平淡無波,“屆時,侯爺只管坐著等論功行賞。” 長樂侯的身份地位,無疑是這個案子所有負責人里頭最高的,屆時論功行賞,他自然也是最高的。 平白無故撿了個大功勞,倒也算是因禍得福。 長樂侯親自倒了茶遞給他,“但愿能夠早日結案。至于功勞……如今,我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 他滿目滄桑,“等此事一了,我便乞骸骨還鄉,將兵權交還給圣上,爵位讓給逸恒,但愿,陛下看著我多年忠心耿耿都份上,能放于家一條生路。” 衛景朝不咸不淡道:“平南侯又何嘗不是忠心耿耿。” 長樂侯微微嘆息。 其實,自從平南侯府出事,京中如他這樣的老牌勛貴,便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行差踏錯,就步了平南侯的后塵。 他看向衛景朝,不免有些羨慕,“好在長陵侯府有長公主殿下坐鎮,不至于像我們這邊,危機四伏。” 衛景朝神色微涼,拿盞蓋刮著盞中茶葉,幽幽道:“侯爺怎知,長陵侯府不是危機四伏?” 他比旁人的好處,大約便是等長陵侯府真的出了事,不會累及家眷。 長公主殿下仍舊可以風風光光做她的長公主,庇護衛家剩余的人。 可他,該死還是得死。 長樂侯微怔。 衛景朝卻轉了話題,“侯爺準備交兵權嗎?” 長樂侯道:“既沒有謀反之心,留著兵權有什么用途?不過平白無故惹圣上疑心,不如早早交了,換個富貴太平。” 衛景朝笑了一聲,極為不認同,慢慢道:“我父親是交了兵權的。” 所以,他比誰死的都早。 哪怕娶了長公主為妻,哪怕生下帶有皇家血脈的孩子,哪怕忠心耿耿毫無怨言。 可,還是死的比誰都早。 死后的葬禮倒是風風光光,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不過是逼迫他對著仇人虛與委蛇罷了。 話音一落,四周俱寂。 長樂侯默了片刻,“原來,老侯爺并非病故嗎?” 衛景朝輕笑:“我可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