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棲 第33節
此外,玉鏡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便是指人間清明之道。 取這個名字,倒讓這出戲文,顯得是天生掉下來主持正義的。 沈柔點頭應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筆,直接在書稿上寫,“玉鏡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衛景朝自上而下俯視著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滿足,看她提筆寫字時的力道,緩緩移開了目光。 他輕聲道:“沈柔,世人不會知道,玉鏡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鏡先生時,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罵玉鏡先生時,她知道是在罵她。 若是有幸,玉鏡先生能夠流傳千古,她也知道,這個流傳千古的人是她。 這篇流傳千古的戲文,是她寫的。 沈柔已經“死”了,若能用玉鏡先生的名字,續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衛景朝驀然無聲。 他的心,像是一座鐘,被人用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 這聲響讓他一時之間失了所有的語言。 他此生自詡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學所知,卻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復雜難言的心緒。 他有千言萬苦縈于心頭,無法訴說。 此時此刻,他只是望著沈柔的眉與眼,輕聲道:“會有人知道的。” 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待到來日,一切都會大白于天下。 ———————————— 暮春方過,很快便迎來了夏日,燥熱的空氣伴隨著蟬鳴,聒噪得人心煩。 一出戲文,從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過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內外,全國遍地。 全國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戲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這出“燕燕于飛”。 反而是距離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從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里,聽到這出戲。 隨即,這出戲便風靡京城,引來無數夸贊。而戲文中的兩個男人,齊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則遭到了無數謾罵。 兩個男人,一個暴虐無道,不堪為人。一個懦弱無用,背信棄義。 他們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陽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黃昏,仍舊熱騰騰的。 于是,沈柔便拋棄了窗下的書臺,斜靠在美人榻上看書。 踏歌從外面進來,滿頭大汗,卻還是遮不住臉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揚眉:“怎么了?” 踏歌怒道:“今兒我慕名去聽了那出燕燕于飛,真是氣死我了。該死的齊王!該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這兩個男的,真是晦氣,倒霉!” 沈柔手中的書,便翻不下去了。 鹿鳴苑事事都在衛景朝眼皮子底下,她這間屋子里發生的事兒,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兒的話,會不會傳進他耳中。 等他聽見“該死的未婚夫”這六個字,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表情。 再聽見“晦氣”“倒霉”這些字眼,會不會惱羞成怒? 只求他別生氣,畢竟這戲文,是他自個兒點頭發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見她不說話,反而坐在那兒發起呆,有些奇怪,問道:“姑娘怎么了?” 沈柔驀然回神,搖頭道:“沒事。” 踏歌卻誤會了,低聲道:“姑娘若是也想聽戲,不如求一求侯爺,讓他將戲班子請到家里頭來。” 沈柔的身份,斷然不適合出門,否則,但凡被某個曾認識的人看見,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請戲班子來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這些日子,侯爺對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開口求一求,侯爺肯定會答應。 沈柔搖了搖頭:“我沒想聽戲,只是在想,侯爺今兒沒有大朝會,怎么回的這樣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納悶,最終只道:“許是有事耽擱了。 被她惦記著的衛景朝,此時此刻并不在樞密院,而是被同僚們請到戲班子里,坐在雅間里等聽戲。 今兒的主家,是左都御史陳善舟,陪客的是長樂侯世子于逸恒,九門提督程越。 衛景朝進門時,陳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內只于逸恒一人。 瞧見他,衛景朝略有三分訝然:“何時回來的?” 于逸恒笑一聲:“昨兒才從江寧府回來。今天慕名來聽戲,誰知道一進門先碰上陳大人,就被拉來陪客了。” 衛景朝搖搖頭:“這戲文早已在江南傳遍,只怕你早就聽出花來了,又何必非得來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瞇起,漫不經心笑:“戲不戲的不要緊,我主要是想看看,我們背信棄義的未婚夫是個什么表情。” 衛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臨時拉來的?” 于逸恒哈哈大笑:“當然是騙你的,我哪有那個閑工夫,去聽一出破戲。” 衛景朝冷笑:“我看你閑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壓低了聲音問:“說真的,這戲文到底是何方神圣寫的?竟將弘親王、圣上和你一起罵了,膽子大得很啊。” 衛景朝側目,眼神微涼,慢慢問:“誰告訴你,這戲罵的是我們?” 于逸恒桃花眼迷離帶笑,“好弟弟,哥哥我呢,雖然不及你聰明,但也不是個傻子,不至于連一出戲都聽不懂。” 衛景朝道:“你不是個傻子么?” 他諷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說,為什么旁人都不戳破,單你一個人冒頭來顯擺自己聰明?” “莫非全天下就你一個人能聽出來?” 于逸恒頓住,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暗自唾罵自己。 果然還是心急了,又被這小子羞辱一頓。 還是他自己白送上門的羞辱。 衛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戲臺。 又過了片刻,程越與陳善舟一同進門。 這波人里頭,程越年最長,如今也不過不惑之年,陳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與衛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幾人坐下后,寒暄幾句。 樓下鑼鼓喧天,樂聲起,戲已開場。 先出來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麗嫵媚的臉龐,身姿窈窕,搖曳生姿,回眸便是國色。 緊接著,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輕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著打量衛景朝,片刻后湊近他,低聲評價道:“這小戲子倒不像你,沒有你半分神韻。” 太瘦弱,太斯文,太溫柔了些,半分不像衛景朝這個冷臉煞神。 認識的人看了,絕不會將他們聯系在一起。 衛景朝默默抬手推開他,嫌棄地撣了撣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聲:“你再嫌棄我,我就勸長公主,早日給你娶個媳婦,最好是個丑的。” 衛景朝道:“姑娘家再丑,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聲,撩了撩頭發,問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丑嗎?” 程越一個三十幾歲的大老粗,聞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還年輕,千萬別自暴自棄,男人還是要陽剛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著自己,一臉不可置信,“我不陽剛?” 戲文唱到高潮處,衛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無理取鬧:“住口。” 戲臺上的小花旦雙眼亮晶晶的,含著無盡的綿綿情意,望向遠處。 那一刻,戲臺上好似生出無形的花燈,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輪明月。 明月照著她的情郎,讓她情不自禁,說出要嫁給他的話。 她獨自唱出心里話: 十里長街一眼難望,花燈比月亮。 我一眼望見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態,奔向站在不遠處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后一句詞。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開,等我與你做一個新嫁娘。” 語氣歡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紅了臉,回道:“六月上,荷花開,我騎高頭大馬拜高堂,牽紅綾,飲美酒,與你做一個新官郎。” 正胡鬧的于逸恒,聽到此處,倏然沉默下來,看衛景朝一眼。 去歲冬日,衛景朝奉命至蘇州剿匪。 彼時,他正在蘇州游玩,他們見面時,他說等回京便要與沈家女成婚。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衛景朝當時是真心實意要娶妻,沒有別的算計。 是真的真的,有些開心的。